東京筆記:文化衝擊、大正浪漫與Keith Tippett

三月初,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日本的學術首府東京大學,進行三個月的短期研究。之前雖然已經學過一點日語,但畢竟僅是皮毛,不算上手,遑論流利。與歐、美相比,日本真的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國家。學過日語的朋友都知道,日語的用法分「內」、「外」與「上」、「下」,表達、稱謂等完全不同,而這也是筆者學日語時,一個因文化認知差異而生的學習障礙。舉例而言:初來東大時,在參觀整合資訊學院(情報學環)圖書館時,曾用與平輩說話的常語詢問館員,看到館員驚愣的表情,就明白自己在表達上的粗心、魯莽。

不過,這種區分並不只展現在語言方面,在實際生活與工作場合裡,處處看得到這種上下、內外之分。比如說,教授的研究室在八樓,行政人員在一樓,非不得已,一般來講,教授很少會主動去找行政人員,反而是行政人員常常跑上去找老師。更別說彼此平常閒聊話家常了,這就是所謂的上下之分。除了工作位階之外,生活場域也常以年齡來定義輩份,年紀大的就會被稱之為「隊長」。

至於內外,那就更清楚不過;對所有的日本人來說,筆者本來就是外(國)人,既不懂他們待人處事的框架,也怎麼能融入他們的生活,無論是家庭、工作或生活領域,都不算是他們的一份子。唯一的例外是,由於筆者是東大情報學環的客座研究員,所以與其他院內教授一樣,擁有該院圖書館的優先使用權。在東大,學門之間是壁壘分明的,除了綜合圖書館之外,每個學院,甚至科系的藏書、資料,各有其特色,院內學者不但享有優先使用權,閱書期限也比較久。這對於在臺灣教書的筆者來說,真的很不可思議。從來沒想過:如果有外院人士借走了傳播學院的書,需要急用的我可以火速透過館員命他歸還。這樣的管理系統固然照顧了自家人,但從科際整合的角度來說,卻不見得是件好事。

再者,筆者此次東京之行以蒐集學術資料為主,在利用日語期刊論文系統「CiNii」時,嚐到了資訊分享不便捷、透明的苦頭。以我所知,在臺灣,大部分的核心學術期刊,無論是中文或英文都有電子版的論文,透過資料庫系統幾乎都可以方便地搜尋到並合法下載。其他的中文文獻,也有來自中國,非常方便的「中國期刊全文數據庫」可供利用。筆者的觀念是,學術研究者拿的大多是納稅人的錢做研究,研究成果照理講也應該釋出版權,與越多人分享越好。但在著作權規定十分嚴格的日本似乎不是如此,學術成分越高的刊物,越不可能有電子版。例如:筆者利用日語期刊論文系統「CiNii」,在線上預約了兩份論文的影印本。不過,預約完後就馬上後悔了!因為圖書館要先精算這兩份論文的複印金額,然後寄信告訴我去ATM以現金轉帳給某銀行東大帳戶,最後拿轉帳收據去圖書館領論文,前後歷時至少兩、三天。與臺灣相比,在日本轉帳是一件較為複雜的事情,youtube因此還有人上傳了一段影片,教外國人如何在日本的銀行轉帳。最大的問題是,筆者一定要去東大規定的銀行專屬ATM,以現金支付,要不然,複印費雖然可能只有三百多日幣,跨行轉帳的手續費就要花掉一百多日幣。「現金轉帳換論文」這樁麻煩事,大約是目前為止,筆者印象最深刻的「文化衝擊」了!

一般臺灣人對日本人的印象是做事嚴謹、認真。不過,從資料管理的角度而言,將近用規則執行得這麼徹底,反而死板而麻煩,甚至不利資訊流通。筆者認為,在網路這麼發達的時代,重新檢討、定義著作版權與授權範圍是必要的,畢竟秉持教育與推廣精神,只要是合理使用,知識本來就應該被廣為分享,有必要綁手綁腳,將資料分享弄得這麼複雜嗎?

初來日本時正好是三月,東京近郊的八王子市夢美術館有一個「大正浪漫、昭和摩登」的特展。日本的大正時期(1912~1926年)是日本與西洋文化交融之後,誕生嶄新文化的時代。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因交戰國對於武器與織品的需求激增,日本出口擴張,景氣蓬勃發展,大批包括女性在內的人力投入工業生產,催生了近代都會消費風氣之形成。不但百貨公司、公園、照相館、電影院、舞廳如雨後春筍般設立,隨著女性教育程度提高、投入勞動市場,擁有經濟自主能力,所謂「女性的消費需求」也應運而生。

許多知名的媒體,包括女性雜誌在內,紛紛創立於大正時期,由於出版界視覺設計的需求增加,催生了一批稱之為「插繪畫家」的設計師,其中較有名的是以和風抒情畫見長的竹久夢二、走洋風路線,以華麗風格見長的高畠華宵、以少女畫見長的中原淳一

這三位設計師各有所長:竹久夢二受傳統日本畫裡的美人圖影響較深,又因少年時住過神戶,憧憬由外國船隻所引進的西洋文化,所以風格簡潔的作品裡,處處可見和洋折衷的色彩;狀似拘謹的和服女性攜帶時髦的陽傘、穿著洋服、戴著洋帽的紳士打上波西米亞風的領結,頗有和洋融為一體的趣味性。相較於竹久夢二的簡約,高畠華宵畫的女性圖像豔麗、富立體感,被譽為畫出「理想完美女性」的作品曾受到狂熱支持,甚至有「華宵美人」填入歌詞的流行曲問世。高畠華宵較有名的商業作品,是為津村順天堂的婦人藥「中將湯」繪製、設計的廣告、插畫和明信片,亦可見於日治時期臺北發行的《臺灣日日新報》。高畠華宵另有為日本勝利牌(Victor)蓄音器繪製的廣告作品,打扮細緻的和服美女手持唱片回眸一笑,生動地表現了1910~1930年代之間,日本大眾文化崛起的摩登氛圍。


竹久夢二的代表作「港屋繪草紙店」,1914年作


刊載於1929年6月號《婦人世界》雜誌的「中將湯」廣告,高畠華宵作品


日本勝利牌(Victor)蓄音器廣告,高畠華宵作品

至於中原淳一,少年時期曾因為擅長手工製作法式洋娃娃,在東京銀座松屋百貨公司開過「人形」(人偶)特展。由於對製作洋娃娃頗有心得,也影響了中原淳一後來的畫風,以畫大眼、純真、楚楚可憐的少女見長。如果說,竹久夢二與高畠華宵的美人圖展現的是成人女性的摩登世界,那麼中原淳一描繪的就是少女們所憧憬的唯美樂園,這也讓他成為《少女之友》雜誌最走紅、最受歡迎的封面插畫家。二次戰後,中原淳一仍持續創作,雖然畫風與戰前略有不同,但仍以美人畫為主,較有名的作品發表於女性雜誌《それいゆ》與少女雜誌《ひまわり》,當時電影女星奧黛莉‧赫本正走紅,中原淳一以此形象為基礎,畫了一系列的大眼摩登美女圖。



中原淳一為戰後日本女性雜誌《それいゆ》所設計的封面,1951年

既然本專欄是「爵士樂的故事」,不能不跟讀者介紹一下東京的爵士風情。東京有幾個主要的爵士樂表演場地:新宿的Pit Inn、青山的東京Blue Note、以及丸之內的Cotton Club,其他如六本木的山多利館(Suntory Hall),雖然也會安排爵士音樂會,不過並不是常態性演出。Blue Note和Cotton Club安排的幾乎是北美知名爵士樂手,收費較高,Pit Inn則以日本本地樂手演出為主,收費相對平價。

不過,三月的Pit Inn正好安排了一場很特別的獨奏音樂會,主角是來自英國的前衛鋼琴手Keith Tippett。對前衛搖滾有興趣的樂迷,或許知道一九七○年代時英國有兩個名為「Keith」的鍵盤手:一位是以視覺及炫技吸引大眾目光的「Emerson, Lake & Palmer」核心人物Keith Emerson,另一位就是Keith Tippett,雖不及前者知名,但他出色的即興品味,巧妙地冶爵士、藍調與前衛音樂於一爐,卻頗能吸引另一群忠心的樂迷。


Keith Tippett二十歲時就到倫敦發展,在那裡他認識了從南非來的鍵盤手Chris MacGregor。透過Chris MacGregor所領導的「Blue Note」樂團,Keith Tippett結識了其他從南非來的樂手,包括鼓手Louis Moholo、小號手Mongezi Feza薩克斯風手Dudu Pukwana等,這些高手後來都成為Keith Tippett合作的對象。

一九六七年,Keith Tippett偕同小號手Marc Charig、 Elton Dean與長號手 Nick Evans等人,組成自己的樂團,並在牛津街的「一百」俱樂部作常態性演出,也因此獲得Vertigo廠牌的青睞,在七○年代初期發行了You Are Here I Am There 、Dedicated to You, But You Weren't Listening等經典專輯(這兩張作品都有CD復刻版)。

日本爵士樂評人星野秋男在《歐洲爵士黃金時代ヨーロッパ・ジャズの歴史》(《歐洲爵士黃金時代‧歐洲爵士樂的歷史》)一書中指出:七○年代開始,英國展開新一波的搖滾革新運動,許多膾炙人口的前衛作品此時一一登場:包括了一九六九年「King Crimson」樂團發行的The Court of the Crimson King、一九七○年的「Emerson, Lake & Palmer」樂團的同名專輯、「Pink Floyd」樂團的Atom Heart Mother、一九七一年的「Yes」樂團的Fragile以及一九七二年的「Soft Machine」樂團的5等。

對前衛搖滾知之甚詳的星野秋男說,源自美國的搖滾樂,原本是青少年對大人世界的叛逆之舉,一九五○年代中期誕生的「貓王」Elvis Presley走紅現象可作為代表。然而,隨著時間發展,搖滾樂漸趨多樣化,許多野心勃勃的樂手,希望可以追求更深層的表現。當時在歐洲搖滾樂界,最能成為「深層表現」範本的,卻是歐洲的爵士樂。比起流行音樂,爵士樂更加重視音樂內容的藝術導向、豐富的樂器技巧與對樂理的重視、追求未曾出現的聲音的實驗革新性與尖銳性、複雜的主題旋律(theme melody)、和聲進行、編制、變拍、高難度的編曲、演奏的長時間化、管樂器的導入、提升鍵盤扮演的角色、歌唱所佔的空間的壓縮、自由爵士的前衛成分與模式的導入、樂團參加成員的流動化、重視概念的專輯製作等等…。根據星野秋男的說法,我們或許可以如此下結論:前衛搖滾所追求吸收的新要素,幾乎都源自歐洲爵士!

雖然Keith Tippett的前兩張個人專輯並沒有在市場大有斬獲,但由於同時他也參與了「King Crimson」樂團三張專輯In the Wake of Poseidon、Lizard Islands的錄製,尤其是在Lizard這張作品中,Keith Tippett有非常吃重的鍵盤即興,這也是他在七○年代最廣為人知的重要專輯。對於爵士樂情有獨鍾的Keith Tippett,即使並沒有變成正港的搖滾大咖,但他對英倫前衛搖滾的貢獻不言可喻;將即興演奏的概念注入搖滾樂、重視音樂藝術化的追求…讓他成為英國自由爵士的傳奇人物。

於是,帶著瞻仰傳奇人物的好奇與敬意,三月某個週日晚上,我來到新宿的Pit Inn,它是位於一棟大樓地下室的爵士俱樂部,空間雖然不大,但七○年代以降就是東京爵士樂的演出重鎮之一,無數知名的樂手曾在此地演出,留下許多知名的現場錄音作品。筆者抵達現場時,拿到的號碼牌已經是九十幾號,可見Keith Tippett的英倫爵士傳奇對日本聽眾而言,相當具有魅力。演出還沒正式開場之前,鬢髮霜白的Keith Tippett就已經坐在觀眾席角落喝著飲料,而滿席的觀眾則異常地安靜。在東京的公共場合,無論是音樂廳甚至地鐵車廂,常常可以感受這種「異常安靜」的詭異場景。過了幾分鐘之後,來了一個會講英文的女粉絲,主動找Keith Tippett聊天,原先安靜的氣氛才被打破。側聽兩人的對話,可知道這位粉絲已經「追星」追了一陣子,聽過他在不同場地的演出。Keith Tippett說,上一次來日本演出是一九九九年的事情,他認為好的音樂不只是只有他自己演奏,樂手與台下觀眾的互動,觀眾的反應模式,也會影響音樂演奏的進行。不過,聽到這裡時,筆者已經開始在思考,對Keith Tippett而言,日本聽眾這麼安靜,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八點一過,Keith Tippett起身走到台上,沒有任何致謝或是客套話,就開始一小時長、不中斷的即興鋼琴獨奏。聆聽Keith Tippett的演奏,就好像將一幅抽象畫視覺化般,他的琴音時而冷冽空靈、時而激烈喧囂,隨著情緒的鋪陳、開展,更進行著音色的戲劇性變化。例如:Keith Tippett會將鐵尺壓在琴弦上,製造不同的聲音效果。使用外來器具(而非鋼琴踏板)來製造音色變化並不是稀奇的事情,關鍵在於,這樣的音色變化是否能巧妙呼應演奏者所要表達的故事、情緒或感受?對筆者而言,Keith Tippett的敘事風格是非常「英國」的。閉著雙眼細細品味琴音,這位前衛鋼琴家彷彿引領聽眾進入北國冬季,在陰鬱的天氣裡感受其前衛、恢弘的風格。身為思考型鋼琴手的他,毫不畏懼地使用最低音、無所顧忌的留白、卻也能適時地滔滔雄辯,這絕對是一場優質演出。

演奏結束時,Keith Tippett博得了滿堂彩,「安可」聲不絕,於是又彈了一首小品才結束。在新宿Pit Inn演出是Keith Tippett在日本最後一場音樂會,結束後他隨即就要返回陰鬱濕冷的英國。自由爵士向來都不是東京樂迷的最愛,不過,此次Keith Tippett難得的亞洲之旅,至少證明了在地球的另一端,前衛音樂還是可獲得一群樂迷,包括筆者在內的熱情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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