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房菜:介紹九首爵士鋼琴獨奏曲

筆者連續以兩期專欄的篇幅介紹爵士鋼琴獨奏作品,獲得不少同好的迴響。事實上,爵士樂的發展已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從早期的散拍樂(ragtime)或藍調風格的boogie-woogie,到現在廣納百川,古典、民謠、現代音樂等元素兼而有之的跨界風格,即興取向的鋼琴獨奏傑作真是不少。本期專欄就來介紹九首筆者喜愛的鋼琴獨奏曲。
“Danny Boy”,收錄於Bill Evans-The Complete Riverside Recordings(Riverside)


身為俄國猶太人後裔的美國鋼琴家Bill Evans,不但是爵士名人堂等級的大師,更是開創風格的音樂先驅。直到現在我們都還可以從知名鋼琴手的專輯或現場演奏裡聽到Bill Evans的影響,尤其是繁複的和聲配置(voicing)與內省式(introspective)的演奏風格。

Bill Evans出道沒多久就加入了Miles Davis的樂團,當時這位小號手已經在探索調式演奏(modal playing)的可能性與方向,這Bill Evans有很深的影響。一九五六年,Bill Evans 在一家小廠牌Riverside發行個人第一張唱片New Jazz Conceptions,一直到隔年年底為止,銷售很慘澹,只賣了數百張,不過Bill Evans似乎並沒有氣餒。他於一九五八年再接再厲,偕同Scott LaFaro (貝斯手),Paul Motian (鼓手)組成了鋼琴三重奏,巡迴各地演出,終於打開市場,並確立了鋼琴、貝斯與鼓的「黃金」組合。

「Danny Boy」原為傳統民謠,Bill Evans錄製於一九六○年,這應該是他生平第一次的鋼琴獨奏錄音。當時的他已經獲得爵士樂壇的肯定,正準備要離開Riverside唱片公司,跳槽到可以給他更好酬勞的廠牌Verve。這場錄音是一氣呵成的,曲子之間並沒有太長的間隔或中斷。Bill Evans非常專注地透過演奏,將情感融入這首作品之中,簡單但美麗的旋律之中帶著幾抹淡淡哀愁,是鋼琴獨奏中的極品,值得樂友細細品味。

“Naima”,收錄於McCoy Tyner-Echoes of A Friend(Milestone)


身為John Coltrane經典四重奏的鋼琴手,McCoy Tyner的演奏就像在大海裡引爆核彈,既深沈又威力無窮(而且,還有點嚇人)。無論是速度、技巧或是即興演奏的概念,McCoy Tyner都是爵士鋼琴的領航者,他的音樂氣勢磅礡、風格出神入化,鮮少人能望其項背。

不過,如同大部分活躍於五○~六○年代的美國鋼琴手,McCoy Tyner的獨奏專輯並不多見,本作Echoes of A Friend是七○年代以後才錄製的。這張專輯之所以命名為《(對於)一個朋友的迴響》,是為了要紀念影響McCoy Tyner最深的良師益友--John Coltrane,所以整張專輯收錄的曲子與這位薩克斯風手多有關連,不是他的創作(如「Naima」),就是他喜愛演奏的曲子(如電影「真善美」的主題曲「My Favorite Things」)。

「Naima」是一首抒情曲,主旋律簡單溫柔,也是John Coltrane寫給前妻的曲子,曾被不少樂手拿來演繹,可說是他的名作之一。McCoy Tyner採取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即興演奏手法,他鋪陳前奏的格局恢弘大度,不時以五聲音階的演奏手法凸顯即興旋律的特徵,完全跳脫了原有的抒情感,兒女情長在這裡被轉化為江河般大愛,波瀾壯闊,令人嘆為觀止。McCoy Tyner另有一張Soliloquy(Blue Note)專輯發行,也演奏了不少John Coltrane經典四重奏時期的名曲,如「Crescent」、「Lonnie’s Lament」、「After the Rain」,亦是非常正點的作品,樂友請一併參考。

“Myself When I Am Real”,收錄於Charles Mingus-Mingus Plays Piano: Spontaneous Compositions and Improvisations(Impulse!)


或許你會問我:為什麼要推薦一個貝斯手的鋼琴獨奏專輯?他真的有那麼厲害嗎?先回答第二個問題:是的!他真的有那麼厲害。至於第一個問題,我的答案是,就貝斯演奏的層面來說,Charles Mingus從來都不是以高超的技巧見長,如果要辦一個貝斯演奏大賽,他絕對贏不了Ray Brown或Ron Carter。Charles Mingus真正的特長是擁有爵士作曲、編曲以及即興進行的創意巧思。就這點而言,他和樂團領班艾靈頓公爵反而很相似。循此脈絡,擅長作曲的Charles Mingus會發行一張闡述自己音樂理念的鋼琴獨奏專輯,就一點都不奇怪了。

    「Myself When I Am Real」是一首完全即興之作,在內頁說明裡,Charles Mingus說:旋律的進行完全看他的心情。整首曲子以懸疑的右手旋律開場,但優美的和聲馬上接續於後,接下來鋪陳出節奏不規則的主旋律,我們聽到頻繁的異國音階穿插其中,似乎說明了Charles Mingus對於音樂的常規,似乎是執拗般地抱持反抗的態度。這首曲子完全反映了Charles Mingus的音樂性格:以「樂器之王」鋼琴來勾勒大樂團的演奏藍圖,作品不但動聽,而且完成度也很高。順帶一提,今年九月,臺北國家音樂廳的「夏日爵士音樂節」將邀請專門演奏Charles Mingus作品的「Mingus Dynasty(「明格斯王朝」樂團)來臺演出,樂迷們正好可趁此機會多瞭解這位樂手的創作。

“Resignation”,收錄於Brad Mehldau-Elegiac Cycle(Warner Brothers)


坦白講,筆者實在很難從這張專輯裡選出最喜歡的音樂,因為每一首曲子都太好聽了!真的要選的話,就是第二軌的「Resignation」了,因為它具體而微地說明了「華納爵士一哥」Brad Mehldau的風格:出乎古典、入乎即興。

以鋼琴三重奏起家,以發行「Art of the Trio」系列而廣受歡迎的美國鋼琴手Brad Mehldau,這張獨奏專輯Elegiac Cycle可視為個人生涯的里程碑。此張專輯被公認為Brad Mehldau生涯的代表作,甚至還有樂評人將Elegiac Cycle和Keith Jarrett七○年代發行於ECM的鋼琴獨奏作品拿來比較。

事實上,兩人的鋼琴演奏風格是不盡相同的。Brad Mehldau的演奏手法受到古典音樂的影響更深,浪漫的詩意風格洋溢其中,「Resignation」一曲就是很好的例子:以美麗、工整的旋律開場,漸次進入峰迴路轉又高潮疊起的即興篇章,彷彿漫遊於草原,Brad Mehldau藉由琴鍵朗誦出意境悠揚的詩篇,精彩動人。

Brad Mehldau獨奏作品有興趣的樂迷,另可參考Live in Tokyo(臺譯:《東京獨奏會》),收錄的曲目與Elegiac Cycle完全不同。更具野心的樂迷則應考慮買日本雙CD版的Live in Tokyo,因為其精彩程度是加倍的。

“Ohosnisixaeht”,收錄於Sun Ra-St. Louis Blues(IAI Records)


終其一生,Sun Ra都是爵士樂壇的邊緣人兼怪咖。他是史上最早演奏電子合成器Moog的音樂人,比搖滾樂手早了好幾步。他也創造了獨特的生命觀,宣稱自己來自外太空,將宇宙當成自己的棲息之所。最後,他還把音樂當成宗教來經營,組成自己的「人民公社」,樂手們一起共同生活,必須遵守Sun Ra式的奇怪紀律,例如:不准結交異性朋友。

這麼奇怪的人,這麼匪夷所思的宗教式群居,卻還是吸引了許多一流的樂手加入了Sun Ra的大樂團,例如薩克斯風手John Gilmore,曾經在Blue Note廠牌發行過專輯,卻為了追隨這位外太空大師的腳步,捨棄了許多錄音的機會。

究竟是什麼原因,驅使這些年輕好手加入Sun Ra大樂團呢?原因無他,雖然言行舉止或服裝古怪,但Sun Ra的音樂其實「很正常」,他的創作能量驚人,編曲功夫秀異,而他所領導的大樂團,堪稱是搖擺年代結束以來,最有前瞻性的演奏團體。

至於Sun Ra個人的鋼琴獨奏專輯雖不多見,但其演奏冶傳統和前衛於一爐,也是同等的精彩,以本作「Ohosnisixaeht」(剛好是演奏地點The Axis in Soho的倒拼)為例,Sun Ra先以繁複、浮游的和聲及旋律帶出前奏,接下來的即興樂句終於撥雲見霧,明確的旋律線逐漸浮現,而隨著每一段音樂的開展,我們都聽得到早期的爵士風格,如搖擺樂或stride Sun Ra的影響。Sun Ra的創作觀或許是前衛的,不過他的鋼琴獨奏一向都是源自傳統,揉捏出自身獨特的風格。

“La Scala Part I”,收錄於Keith Jarrett-La Scala(ECM)


在美國爵士樂壇裡,Keith Jarrett是少數以長段鋼琴即興聞名的鋼琴家。他的演奏承襲了歐洲的浪漫主義,融合了古典與美國民謠元素,優雅而生動的音樂敘事風格讓他受到歐、日聽眾的熱烈歡迎。Keith Jarrett於七○年代的鋼琴獨奏作品如Solo Concerts: Bremen and Lausanne、The Köln Concert或Sun Bear Concerts,都可視為經典代表。

樂評人在挑選美國鋼琴家Keith Jarrett最好的鋼琴獨奏專輯時,十之八九都會挑選他於一九七五年在德國科隆的現場演出,也就是名為The Köln Concert的專輯。筆者心目中的「聖杯」則是一九九五年於義大利米蘭的現場演出La Scala(一九九七年發行)。將近八十分鐘的錄音裡,Keith Jarrett只演奏了三首曲子,分別為「La Scala Part I」、「La Scala Part II」與電影《綠野仙蹤》的主題曲「Over The Rainbow」,其中第一軌的「La Scala Part I」竟然長達四十四分五十五秒!筆者認為,就即興創作而言,越長的鋼琴演奏,考驗越嚴峻,因為樂手絕對不許犯錯,不能重複自己,而且一定要揮灑出一個既漂亮又完整的音樂創作,這是何等不容易的事情!這張專輯筆者是百聽不膩,每次聆聽都有新的體會與不同的感受,說Keith Jarrett是全世界最頂尖的即興鋼琴獨奏名家,絕不為過。

“What A Wonderful World/Time After Time/La denza/Mr. PC”,收錄於Danilo Rea-Piano Solo(VVJ)


筆者曾在以前的專欄裡以「歌之國」的浪漫詩人:談義大利鋼琴家丹尼洛‧雷依Danilo Rea」為題,專文介紹這位樂手,而本作Piano Solo應該是許多資深爵士樂迷心目中的荒島唱片。若有人問我:簡單的旋律如何可以演奏得深刻?我的答案就是Danilo Rea的Piano Solo。

這張專輯收錄的曲子全部出自Danilo Rea於兩千年時巡迴歐洲的現場演出,每首曲子都很精彩。筆者最喜歡的第六軌作品是一首組曲,Danilo Rea首先以「What A Wonderful World」開場,帶出簡單的旋律和我們熟悉的和弦,接下來跳接至Cyndi Lauper的「Time after Time」,他的演奏並不特別花俏,但全心投入的演奏情感,搭配纖細的和聲和如歌的旋律,真是令人陶醉不已。Danilo Rea的第二張鋼琴獨奏作品Lirico,由另外一家義大利廠牌EGEA發行,收錄了十首知名的歌劇詠歎調,他深情款款的詮釋風格曾經在本地引發熱烈的討論,可惜目前已經絕版。有興趣的樂友不妨試著在二手拍賣網站找看看,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Haze” 收錄於Hiromi(上原廣美)-Voice(Telarc)


以豐富的肢體表情、驚人的速度與高超的演奏技巧聞名的日本女鋼琴家上原廣美,是近來年備受爵士樂壇矚目,也是最忙碌的後起之秀。上原剛出道時以華麗炫目的演奏風格著稱,接下來偕同Tony Grey(電貝斯)、Martin Valihora(鼓)合組樂團,演奏放克風格的「Kung-Fu World Champion」(「功夫世界冠軍」,收錄於Brain專輯),讓她的演奏一炮而紅,巡迴各地時,她的音樂會幾乎是座無虛席,場場爆滿,甚至有瘋狂的日本粉絲追到國外去參加她每一場演出,讓西方媒體記者嘆為觀止。

上原廣美奇蹟式的爆紅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啟示:越來越小眾化,聽眾群老化的爵士樂,正需要這種類型的超人氣藝人:有活力、朝氣與能力來匯集人氣,讓年輕樂迷相信聽爵士樂是一件很酷、很時髦的事情。她的作品反映的並不是單一的風格,而是一個聽古典和搖滾樂長大的年輕人對這個世界的看法。她可以將電子樂器巧妙地融入原音鋼琴的演奏,讓爵士樂多了點搖滾樂的搞怪和歡樂,也可以滔滔不絕,進行詩意的長段即興。就風格而言,上原是一個難以被定型的天才藝人。

上原去年發行的專輯Voice以三重奏的編制為主,但第七軌收錄了一首優美的鋼琴獨奏「Haze」。在內頁說明裡,上原描述這首曲子時這樣說道:「模糊的視野,想聚焦,但馬上又變得不清楚,無法看清真相,或是不想知道真相,彷彿觸手可及,但事實上又沒有…

 鋼琴旋律正是在這樣朦朧(左手演奏的反覆和弦)的情緒中開展,右手敘述主旋律之後,馬上展開即興演奏,內省式的琴音述說著創作者上原廣美對生命的質問與追求,一步步邁向高潮,右手的即興變得越來越厚重,然後峰迴路轉,琴音漸次回歸輕盈,最後回到主題,結束。這首鋼琴獨奏曲大約五分多鐘,但音樂結構完整,詮釋得優雅而漂亮。

“Amazing Grace~Peace” 收錄於大石 学Manabu Ohishi - REQUIEM Dedicated to CECIL MONROE(月下草舍Records: GEKKA-0001[CD])


在日本爵士樂壇裡,如果說上原廣美是壇閃閃發亮的耀眼鑽石,但大石 学就是一顆低調奢華、暗暗內含光的珍珠。大石 学不但是鋼琴演奏能手,也是大阪澤野工房目前力捧的日籍藝人,其作品Wish在日本廣受好評。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大石 学演奏的是義大利鋼琴銘器Fazioli,音色晶瑩剔透,錄音也非常發燒,是澤野工房這家獨立小廠牌發行一百號專輯時的紀念名作。

    而曾與日本鋼琴家大石 学合作的鼓手Cecil Monroe,去年因意外不幸過世。就在今年春天,大石 学特地發行了一張名為「輓歌」(Requiem)的鋼琴獨奏專輯悼念這位優秀的樂手。整張專輯採現場演奏錄音,從頭到尾一氣呵成。本作推薦曲「Amazing Grace~Peace」是兩首曲子的組合,大石 学真正的即興功力從第四分鐘之後(也就是演奏完「Amazing Grace」)才開始。他自由自在地揮灑,用情之深,彷彿在告訴老朋友Cecil:「我沒有灰心喪志,但我深深地懷念你,dear Cecil。

這是一首令人動容,蘊藏著深厚功力,不可多得的鋼琴獨奏佳作,非常可惜的是發行單位只出了五十張CD,數量極為有限。好消息是youtube聽得到這首曲子,請樂迷務必聽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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