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
Rita Reys
[致讀者]
這篇也是五年前的舊文，請將本文所述的年份自動加五年，謝謝。
小威
約莫是四年前吧？日本的環球唱片公司以「環球女歌手典藏系列」（Universal Female Vocal Collection，大部分的序號以UCCC-3000開頭）為企畫主題，重發了數十款以爵士女聲為主的CD，知名度較高的Billie Holiday、Carman McRae，名不見經傳但令人驚豔的Jeri Southern、Lorez Alexandria之作品，都在重發名單內。不久之後，部分專輯在台問世，大約有三十款左右，售價是合理的三百餘元。這些專輯模仿黑膠原盤的紙殼包裝，並細心地為CD穿上不織布內套，宣稱是「世界首次發行 CD 版」，銷售狀況相當熱絡，網路上也有樂友零星的討論。此一系列的企劃在市場上顯然頗為成功，唱片公司再接再厲，兩年後又以爵士男歌手為企畫主軸，推出了Matt Dennis、Johnny Hartman和Jackie Paris等人的作品（序號以UCCC-9050開頭）。然而，此時台灣的唱片市場，由於網路下載與盜版橫行，購買CD的人口急速銳減中。雪上加霜的是，唱片公司此時也調高了日本盤的訂價，每張從原來的三百餘元，往上「加碼」到五百多，甚至六百元，令人咋舌的價格讓許多年輕的愛樂者望之卻步。這也就說明了，為何當日本的環球唱片接下來以「魅惑的歐洲女歌手典藏系列」為企畫主題（序號以UCCM-9140開頭），重發荷蘭女歌手Rita Reys幾張在Phillips唱片公司的重要專輯時，台灣的爵士樂迷關於此一系列的討論，已經是後繼無力了。
筆者之所以不厭其煩地解說過去幾年來日本環球重發爵士歌手專輯的狀況，是因為對消費者而言，親近性最高，也最適合入門的爵士歌手專輯，卻因為近年來CD銷售量銳減，以及進口盤訂價戲劇性調高，漸與大眾市場脫鉤。然而，最令人遺憾的，莫過於台灣樂迷與號稱「歐洲第一爵士女歌手」的Rita Reys傑作擦身而過。畢竟，從一出道就站在荷蘭爵士樂壇前鋒的Rita Reys，在五○年代錄製的黑膠原盤，可是資深樂迷拼死以求的絕品呵！
Rita Reys的黑膠原盤稀有程度究竟如何？而市場行情又是多少？日本知名爵士樂評人寺島靖國在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 No.2的內頁說明中，生動地引述了他與爵士樂同好，也是「環球女歌手典藏系列」的企畫提案人岡村融的對話：
「咿～這張唱片嗎？我們家有喲！」寺島靖國很自豪的說。
「什麼？你這傢伙真不簡單。」
岡村繼續描述他找到這張專輯的經過。
「你花了多少錢買的呀？岡村。」同為爵士黑膠的愛好者，寺島毫不猶豫地就問了岡村關於唱片的價格。
寺島的想法是，既然岡村買的這張唱片是原盤（也就是「膠友」慣稱的「original」），價格必然不斐，如果是一般日本人的話，必然會礙於顏面遲遲不敢開口問，不過寺島畢竟是個狂熱樂迷，很想知道岡村究竟花了多少錢？
「嗯，二萬二千日元哦！」岡村融一派輕鬆的說道。
換做是普通人，也許會被折合台幣七千多元的價格嚇得跳起來。然而，身為蒐藏名家的寺島，對於價格的反應是：「有沒有搞錯！怎麼這麼便宜呀！」
根據寺島的說法，由荷蘭Phillips唱片公司所出版的爵士盤本來就很稀有，再加上橫濱有一家專門賣絕版唱片的唱片行，每個月都會給寺島一份清單，關於Rita Reys黑膠原盤的標價如左：
同一家廠牌的Marriage in Modern Jazz是六萬日元。
寺島推論，如果是更有名的Jazz Pictures（主要是因為為Rita Reys伴奏的，除了她的第二任夫婿Pim Jacobs組成的三重奏外，還有咆勃樂的鼓手大將Kenny Clarke助陣），搞不好還會比九萬日元更貴。而既然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第一集售價都要九萬了，第二集也不可能便宜到哪裡去，他推估約五萬日元左右。
想到好友岡村居然只花了二萬二千日元買到手，寺島自然羨慕不已。他暗自心想：
「真是前世修來的福呀！換做是我也會眼眶含著淚水，忍痛買下它的。」
筆者猜想，寺島雖然搞笑地說「會含著淚水忍痛買下」Rita Reys的原盤，但若真的遇到此等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定會馬上買單，心中則暗爽不已吧！雖說在台灣，稀有的爵士黑膠原盤距離一般樂迷的世界實在太過遙遠，但多虧寺島故意很「俗氣」地以市場行情來解說Rita Reys在Phillips廠牌錄音的珍貴性，讓我輩深刻體驗到，能以相對便宜的價格買到復刻版CD，享受五○年代現代爵士樂全盛時期的佳釀，實在是樂迷之福啊！
事實上，筆者以為，拜進步的科技進步之賜，CD音質也不至於與原盤相差太大，畢竟五十年前壓製的首刻黑膠唱片已經相當難尋，若還要求盤況如新，應是可遇而不可求吧？假若岡村要花十年以上的時間才能買到Rita Reys的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 No.2，那麼花五百多元買一張復刻版的CD，也不算是太過份吧？
Rita Reys，原名Maria Everdina Reys，出身鹿特丹的音樂世家，十六歲時在父親引薦之下開展其歌唱生涯。五年之後轉換到Lex Van Shall樂團，與樂團鼓手Wes Ilcken結識，這也是她個人生涯的第一次重大轉折。敏銳的Wes Ilcken發現Rita Reys潛質極佳，建議唱流行歌曲的她改唱爵士樂。而Ilcken自己則於一九五○年脫離Lex Van Shall樂團，成立小編制的爵士六重奏。
當時的歐洲尚未全面性地接受現代爵士樂洗禮，即使是強調文化開放性的法國，當時最流行的爵士樂仍然偏重傳統的搖擺樂風。荷蘭樂手玩起咆勃樂這種玩意，在當時算是十分新鮮。多虧這對後來結成夫妻的搭檔在歐洲各地巡迴演出，不但奠定了Rita Reys的歌唱地位，也讓Wes Ilcken贏得歐洲現代爵士前鋒的美名。
五○年中期，Rita Reys的演唱生涯有了另一次重大轉折。知名的唱片製作人喬治‧亞華肯（George Avakian，也就是後來代表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簽下Miles Davis的伯樂）發現Wes Ilcken與Rita Reys的搭配十分出色，於是邀請他們來紐約演出。他們在曼哈頓的鳥園俱樂部（Birdland）演出頗受好評之後，進了錄音室，與Art Blakey 領導的「爵士信差」樂團（Jazz Messengers）一起錄了六首曲子，後來收錄於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專輯B面。A面收錄的則是Rita Reys與Wes Ilcken所率領的小編制樂團在荷蘭Hilversum的錄音。
身為荷蘭人的Rita Reys究竟有何等魅力，值得為她在美國開拓市場？亞華肯精確地說道：
「爵士樂的演出，原本就與樂手或歌手的成長背景息息相關。也因此，美國以外的歌手，要把爵士樂的精神融會貫通，確實有其困難。不過，令人驚訝的是，近幾年來，接二連三地出現了打破此一困境的外國歌手。最值的一提的就是Rita Reys。她漂亮地克服了吸收傳統爵士樂精神與英語隔闔兩項問題。」
接下來亞華肯的談話內容，可能是任何一名美國境外歌手所能得到的，最好的讚美，他說：
「在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這張專輯中，Rita所展現出來的搖擺感（swing）、品味（taste）、唱歌的個性（personality）三方面，是連美國歌手也難以達到的完美境界。我深信Rita 絕對是美國及其它地區最佳的爵士歌手之一。」
雖然亞華肯毫不吝惜地表達他對Rita Reys的欣賞，但Rita Reys也好，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也好，當時卻無法得到歐洲以外大眾市場的賞識，即使是追尋夢幻逸品的日本爵士樂迷，也要等到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發行了近十年以後，由日本最有影響力的爵士樂雜誌Swing Journal發行了創刊以來的第一本別冊，以「現代爵士樂讀本」為主題，經由爵士前輩中牧芳雄慎重推薦，才讓日本愛樂者對於歐洲爵士樂的發展有了全新的認識。
在這一篇名為「重新評價歐洲爵士樂吧！」的文章中，中牧對於當時的歐洲樂壇有相當深入且精闢的介紹，在中村的推薦之下，日本隔年終於發行了一張黑膠十吋盤，收錄了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裡的八首歌。這可能也是亞洲的聽眾認識Rita Reys的開端。關於荷蘭爵士樂，中牧在Swing Journal的別冊中是這麼寫的：
「Rita Reys可以說是現今歐洲爵士女歌手的第一人吧。或者我們也可以把她比喻成荷蘭的小割正江（曾以黑味十足的唱腔風靡一時的日本歌手）。Rita Reys受到美國爵士歌手莎拉‧沃恩（Sarah Vaughan）很大的影響，是兼具完美的歌唱雕琢與絕佳節奏感的傑出歌手。此外，她和夫婿所組成的三重奏吸引力十足，也值得推薦給大家。」
聆聽Rita Reys在Phillips的幾張作品，令我想起高中時念的清末文人劉鶚寫的「老殘遊記」。在第二回「歷山山下古帝遺蹤‧明湖湖邊美人絕調」中，劉鶚描寫主人翁老殘在山東濟南府聆聽王家黑妞、白妞說鼓書的過程，可能是清末寫得最生動，最傳神的樂評。說鼓書本是山東鄉下的土調，以簡便的樂器，說唱些前人故事。然而，天賦異稟的「白妞」王小玉，因為常到戲園看戲，將各地曲調如西皮、二簧、梆子等加以融合，自成一格，令當地人為之神魂顛倒，聽眾寧可不作生意，也要趕來聽王小玉說鼓書。
還記得第一次在台北東區的駱克唱片行試聽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時，筆者對於Rita Reys的嗓音就大為欣賞，第一首曲子以輕快的搖擺節奏開場，她那略帶鼻音，有點沙啞卻不失其成熟風味的嗓音，絲毫不輸給美國西海岸Stan Kenton樂團中的當家女歌手June Christy或Chris Connor。猶如「老殘遊記」中負責暖場的黑妞，唱起曲子來是「歌喉遽發，字字清脆，聲聲婉轉，如新鶯出谷，乳燕歸巢。」同樣值得注意的，是Rita Reys唱完「It’s Alright with Me」第一段之後，巴里東（低音薩克斯風）樂手Herman Schoonderwalt與小號手Gerry van Rooyen（也是主要的編曲者）簡短地輪流獨奏，在此我們可以察覺到美國西海岸爵士樂，特別是Chet Baker與Gerry Mulligan的獨奏與樂器和聲對這些歐洲樂手的影響，唯一的不同在於鋼琴手（Bob Manda）仍扮演吃重的角色，為樂團的節奏組增添較為圓潤的音色，並適度保留了傳統爵士樂中的搖擺風味。第三首曲子「My Funny Valentine」也非常值得聆聽。在這首曲子中，原本擔任低音貝斯手的Dick Bezemer改吹伸縮號，Rita Reys低沈的嗓音配上節奏緩慢的貝斯walking，觸動著聽眾憂鬱的情緒，而伸縮號獨奏則洗鍊而韻味十足。
即使有人認為從Rita Reys的歌唱中可以嗅出比莉‧哈樂黛（Billie Holiday）或是莎拉‧沃恩的影響，但筆者認為她歌唱的語氣和表情是自成一家的。即使是從「There Will Never Be Another You」或「I Cried for You」（耳尖的樂迷們，你們可注意到了？「I Cried for You」的前奏，挪用了Bud Powell寫的「Bouncin’ with Bud」）中，聽眾可以感受到沃恩式的嬌媚或奔放，但Rita Reys並沒有刻意去模仿任何人，她的歌唱有種氣定神閒的自由感，卻又不失其穩重，總是能與伴奏班底搭配地完美無缺。與爵士信差樂團合作的錄音中，樂迷還可以聽到鋼琴手Horace Silver充滿自信，特徵鮮明而流暢的演奏，和小號手Donald Byrd、薩克斯風手Hank Mobly輪流即興著。「My One and Only」與「Spring Will Be A Little Late This Year」雖然由Horace Silver編曲，但鋼琴手改成了Kenny Drew，不過最值得一提的，是活躍於芝加哥的薩克斯風手Ira Sullivan，在這兩首曲子中充滿理解的獨奏表現，令人相當著迷。
若僅以專輯名判斷，認定Rita Reys的第二張專輯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 No.2是唱片公司乘勝追擊的冷飯熱炒，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原專輯名應是Her Name is Rita Reys，由Phillips唱片公司發行，不知怎地，美國Epic唱片公司的復刻時，卻將專輯名改為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 No.2，而CD版本的封面也是沿用Epic復刻黑膠的封面。無論如何，比起Rita Reys的首張專輯，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 No.2無論是Rita Reys沈穩的唱腔，細膩的編曲或是恰到好處的樂器獨奏，說是青出於藍也不為過。套句劉鶚說的，Rita Reys的好處一般人說不出，也學不到，「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的妙境，五臟六腑裏像熨斗燙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
Rita Reys錄製The Cool Voice of Rita Reys No.2時，人生已經遭逢了第三次重大轉折：Wes Ilcken因腦溢血突然過世。因此這張專輯改由原Wes Ilcken樂團的鋼琴手Pim Jacobs領導的三重奏負責伴奏，不久之後，Pim Jacobs成為Rita Reys的第二任夫婿。除了Pim Jacobs三重奏，製作人也加入了兩組大樂團伴奏。雖然筆者一向不喜歡爵士歌手專輯中略嫌甜膩的弦樂伴奏，但說來奇怪，或許是編曲的手法不同，整張專輯聽起來，不但保持小編制伴奏時緊湊的張力，弦樂低調的演出，讓歌曲聽起來反而有種特別的色彩。然而，最大的功臣，還是Rita Reys她無可替代的技巧貫穿了整張專輯，不但展現了一位成熟女歌手的自信，也讓聽眾具體地感受其歌唱魅力。
今年已屆八十一歲高齡的Rita Reys，七年前曾經獲全世界最大規模的「北海爵士音樂節」（Northsea Jazz Festival）授予終生成就獎，褒揚她對荷蘭和歐洲爵士樂的貢獻。Rita Reys親臨授獎時，在座來賓曾起立鼓掌達五分鐘之久，而Rita Reys也發表了一篇動人心弦的演說，這或許就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驕傲的一刻了。因為，過去五十年來，Rita Reys與知名爵士樂手合作過無數，發行了數十張重要作品。她，不但是荷蘭現代爵士樂發展的縮影，也是這些原本沒沒無名的樂手走上國際舞台的功臣。下次逛唱片行時，不妨試著找幾張Rita Reys的專輯來聽聽看，細細琢磨「老殘遊記」中說的「無一字不送到人耳輪深處」，究竟是什麼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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