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而燦爛：談 Clark Terry 的咆勃樂作品

每逢新手要我推薦鋼琴怪傑 Thelonius Monk 入門專輯時， Clark Terry 的「 Jazz in Orbit 」（ Riverside ）永遠都會是我的答案。原因無他，對於新手來說，有什麼專輯可以讓你同時聽到 Clark Terry 「顆粒」感較粗，但不失甜美的翼號演奏，以及 Thelonious Monk 古怪，但不失其靈巧的鋼琴演奏呢？你可以享受搖擺感十足的 Terry ，也可以細細咀嚼 Monk 自創的鋼琴 voicing 方式，那每一個音符從喇叭中流洩而出，都如此珍貴與美好。對我而言，「 Jazz in Orbit 」是一張可以將「傳統」與「前衛」兩個看似抵觸的觀念，揉捏得恰到好處的專輯。

這就是 Clark Terry ，他吹的小號音色之厚實，如路易‧阿姆斯壯，滑音之快速，如暈眩‧格列斯比，而「哇哇風格」的搖擺感，如庫帝‧威廉斯（ Cootie Williams ）。然而， Clark Terry 並不是一個模仿者，如同所有偉大的樂手一般，他承先啟後，融合了歷史上知名的小號演奏風格，從而開創出自己特有的小號吹奏「形體」，尤其是他那如註冊商標的，快速釋放音符，四處掃射的「碎碎念」 (mumbling) 吹奏方式，總是可讓我們「一耳認出」。 論技巧，論幽默感，論獨樹一幟的小號吹奏，甚至，論唱歌， Clark Terry 都是無可替代的。有誰可以像他一樣，讓小號的吹奏「表情」如此豐富？若懷疑我講得太誇張，請試著去找這張專輯「 Daylight Express 」來聽聽看，特別注意第四軌， Clark Terry 演奏他自己作的曲子「小號吹嘴藍調」（ Trunpet Mouthpiece Blues ）的方式。在這首堪稱史上最有幽默感的小號演奏中， Clark Terry 靈活地使用弱音器製造「哇哇」音效，成功地模擬出人聲與言談之間流露的情緒，將小號「人聲化」的功夫發揮得淋漓盡致。舉凡哭、笑、叫、鬧、撒嬌、數落、爭辯、甚至喃喃自語 …… 如此武功高強的小號手，啥人與他比？

從一九五一年至五九年間， Clark Terry 不但是艾靈頓公爵樂團的重要團員，也以個人身份活躍於錄音工作，發行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咆勃樂專輯。艾靈頓公爵本來就十分鼓勵他的團員以個別身份，加入各種小編制的錄音，這些積極參與小編制演出的團員被稱之為「艾靈頓幫」。如此一來，「艾靈頓幫」的成員平時按照固定樂譜演奏，工作之餘還有其他即興演奏的機會，不但可以讓他們的功夫更紮實，也可以與各式各樣有創意的（特別是咆勃樂）樂手交流，透過對話方式，培養更多創意與靈感。

Clark Terry 在艾靈頓公爵樂團最有名的小號獨奏，可從「 Perdido 」這首曲子窺其一二。輕快的鋼琴音為前導，管樂器合奏聲中，將主旋律帶出場。搖擺的節奏中，小號聲飄浮在其他管樂器所鋪陳的聲音之海，然後逐漸讓渡給薩克斯風群的演奏。接下來， Clark Terry 信心滿滿的小號再次出場，彷彿燦爛的陽光既快樂又清亮，他先來快速地吹點「碎碎念」風格，配上 Wendall Marshall 恰到好處且韌性十足的貝斯走步（ walking ），似乎要鄭重地提醒聽眾「這首曲子的主秀是小號手們」。然後，透過高超技巧的小號吹奏，整首曲子逐步走向高潮，幾位小號手 Cat Anderson, Ray Nance 與 Clark Terry 之間開始鬥法，一個比一個還要更厲害，更會飆高，聽眾的情緒也達到最亢奮，直到結束。

作為「艾靈頓幫」（ Ellington Units ）的成員之一， Clark Terry 於一九五五年為當時成立才剛一年的 EmArcy 錄製的同名專輯，不但是他個人掛名的第一張 LP （之前在一九四七年時，為 V-Disc 錄音只有三首曲子），也是他初試啼聲的小編制之作。更重要的是，為求慎重， Clark Terry 找來了當時最頂尖的爵士樂手參與，除了同為「艾靈頓幫」的貝斯手 Oscar Pettiford 與 Wendall Marshall 外，還有「爵士信差」樂團的兩位大將，團長兼鼓手的 Art Blakey 與鋼琴手 Horace Silver 。為了讓樂器的層次更豐富， Clark Terry 還邀請了吹奏巴里東的 Cecil Payne ，以及當時已經與 EmArcy 簽約，表現相當不俗的伸縮號手 Jimmy Cleveland 參與。
                                                                      　　　　　　　　借自《爵詩盤盤~》
內行人看到這樣的演出陣容，馬上知道是超強的 hard bop 組合。脫掉了大樂團中規中矩外衣的「艾靈頓幫」成員，演奏起當時最「 in 」的現代爵士樂，比起其他自詡為最時髦的咆勃樂手，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哩。最值得稱道的，是為這張專輯編曲的 Quincy Jones 。雖然我從來沒有喜歡過 Quincy Jones 掛名的個人（演奏）專輯，但作為 Clark Terry 的弟子，當時仍非常年輕的 Quincy Jones ，其編曲概念之前進與成熟，委實令人驚豔不已。                         

稠密而生動的鼓聲，聽似固定但漸次變化的貝斯旋律線，帶出了「 Swahili 」的主旋律。這首曲子用五聲音階來表達一種遙遠的非洲想像， Clark Terry 收斂起平時的幽默感，不再玩弄「哇哇」效果，也不再「碎碎念」。那小號獨奏如此狂野，如此憤怒，如此光芒四射，如此燦爛逼人，與節奏組合的搭配如此完美，透露出 Clark Terry 「搖擺樂」與「咆勃樂」兩棲的雄心壯志。他，真的好厲害！

樂手陣容如此堅強的一張專輯，即使是近五十年前的錄音，如今聽來仍覺得過癮。除了耀眼的小號巨星 Clark Terry 外，兩位貝斯手可說是整張專輯的靈魂，不論是略顯黑暗的「 Swahili 」，有點放克感覺的「 Slow Boat 」，還是相當正統的咆勃樂作品「 Co-Op 」， Oscar Pettiford 與 Wendall Marshall 的演奏，有如整張專輯的引擎，驅動並刺激著樂手的靈感。 Cecil Payne 沈穩的巴里東吹奏透析出濃濃的靈魂味兒，而 Jimmy Cleveland 的獨奏之靈活，也令人十分激賞，不禁想要隨著那緊湊的音樂手舞足蹈！

最後，關於這張專輯，筆者有一點小提醒：如果你買的是一九九七年 Verve 唱片公司重發的專輯是「精銳系列版」（ Verve Elite Edition ）的話，還可再享受「買一送一」的音樂。除了原來的 Clark Terry 同名專輯外，「精銳系列版」還收錄了 Leonard Feather 為 MGM 製作的「 Cats v.s. Chicks 」專輯錄音。什麼是「貓 v.s. 雞」呢？說穿了，就是現代爵士男樂手（ cats ）與女樂手（ chicks ）的大對決，以演奏相同的曲調來分高下！最罕見的，當然就是錄音作品極少的女鋼琴手 Terry Pollard ，小號手 Norma Carson 和吉他手 Mary Osborne 等人的精彩演出。而男樂手演出名單中，除了主將 Clark Terry 外，還有伸縮號手 Urbie Green ，薩克斯風手 Lucky Thompson ，以及吉他手 Tal Farlow 等人。這樣的對決，想當然爾，絕對是殺得難分難捨，但多少為歷史上女性咆勃樂手的地位，提供了一點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