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客爵士No.1鋼琴手郝瑞斯‧席佛Horace Silver

……Simplicity is very difficult, you know.
--郝瑞斯‧席佛接受美國公共廣播網主持人Ben Sidran訪問時,如此說道

一九八五年夏天,剛結束在報社實習工作的我,偕同三五好友坐平快火車出遊,目的地是福隆。沿線經過與數字相關的有趣站名:五堵、七堵、四腳亭、甚至三貂角(西班牙人命名為 San Diego ,台語發音是「三貂角」,它就是台灣中央山脈的起點),最終在福隆小站落腳。
出了車站後,一眼望去,街頭是簡陋的雜貨店與撞球場,原本應是旺季時節,福隆卻因進入民俗月而顯冷清。進入福隆海水浴場內,海灘旁有陽春的通舖間與佈滿細沙的沖浴室。然而,這一切都不減我們狂歡的興頭。就像所有自詡成熟的年輕人,帶了高梁酒與水果罐頭,我們在盛夏時分喝下了最甜卻也最濃烈的回憶。
彼時年少的我,穿著背心短褲,就在萬里晴空的福隆海邊,無畏地曝曬於溽暑驕陽之下。偶有微風吹來,旁邊點綴著稀疏泳客,海灘旁服務處上方的擴音器,不斷地重複播放那一年在台灣走紅的舞曲「 Fresh 」:
議論紛紛
Conversation is going 'round
人們說著那一位來到城裡的女孩
People talking 'bout the girl who's come to town
可愛又漂亮的小姐
Lovely lady pretty as can be
沒有人知道她的姓名,她是個謎
No one knows her name she's just a mystery
我可能只看過她一兩次
I have seen her maybe once or twice
可以確定的是,噢,她實在棒透了
The one thing I can say is oh she's very nice
她就是我想認識的那種女生
She's a lady one I really want to know
不過我得直接表明才是
Somehow I've got to let my feeling show
這首曲子收錄於一九八四年「 Emergency 」專輯,由當年十分走紅的黑人樂團 Kool & the Gang 所唱。當時的我,雖然不知道「節奏藍調」( rhythm & blues )或「摩城之聲」( Motown Sound )是什麼?但對這種輕快又律動感十足的音樂,我一點都不陌生。這是因為家裡有一堆「朝陽」、「光美」的盜版唱片,全是不同時期告示牌排行榜精選,收錄了 Bee Gees 、 Donna Summer 、 Earth, Wind & Fire 、 Marvin Gaye 等人的作品,而我早已不知聽過多少回。
「 Fresh 」一曲,延續了七○年代那種我極為熟悉但又很難形容的風格:電貝斯與鼓互為搭配,銅管樂器演奏著重複的樂句,簡單的旋律與節奏,整首曲子清新且歡樂,搭配夏日的陽光、藍天、大海,實在對味極了!
彷彿之間,海灘上所有的泳客都跟著擴音器傳出的旋律,唱著「 Fresh 」的副歌:「 She's fresh ! Exciting ! She's so exciting to me !」每當唱到「 fresh 」這個字時,旋律上揚帶出了輕巧的跳躍感,主唱以假音來點綴歌曲的氣氛,那種舒暢快活,搭配著七○年代末風靡一時的迪斯可節奏,與強烈的紫外線在皮膚上造成的嚴重脫皮,構成了我大學時期最難忘的盛夏回憶。

一九八五年最紅的台語歌是俞隆華填詞作曲,陳小雲唱的「舞女」,國語歌則是陳復明作曲,陳克華填詞,王芷蕾唱紅的「台北的天空」。當年的告示牌年終冠軍是英國 Wham! 主唱喬治‧麥可( George Michael )的抒情曲「無心的耳語」( Careless Whisper ),才華洋溢的 Prince 與落翅仔打扮的舞者 Madonna ,則是美國流行歌壇的兩大巨星。地處於太平洋另一端的台灣,當時還沒有衛星電視這種玩意,自然也沒有 MTV 頻道,流行腳步不免遲了美國半年,這就是為何在前一年就已經大大走紅的 Kool & the Gang 的專輯「 Emergency 」,要到八五年以後,才在台灣某些角落流行起來。

許多年後,出於強烈的懷舊感,將 Kool & the Gang 的精選集買來聽,將它不同時期的暢銷曲複習了一遍,才赫然發現,原來 Kool & the Gang 是一個披著流行舞曲外衣的爵士團體!原名「 The Jazziacs 」的 Kool & the Gang 創團成員貝爾斯兄弟( Robert & Ronald Bells )是五○年代出生的戰後嬰兒潮世代。貝爾斯兄弟的父親是現代爵士樂最重要的作曲家瑟羅尼斯‧孟克( Thelonious Monk )的舊識,也是個狂熱的爵士樂迷,自然影響了兩兄弟對音樂的喜好。作為排行榜上常勝軍的 Kool & the Gang ,成功的秘訣就是延續爵士樂 hard bop 風格慣常使用的和弦配置(由藍調與福音詩歌而來)與活潑的律動感,在編曲時,將這些元素進一步地簡化,讓曲子少掉 bebop 的炫技與複雜度,而用加強重拍的方式來滿足年輕人喜好舞曲的胃口。

當我聽著 Kool & the Gang 演奏「 Street Corner Symphony 」一曲時,察覺到曲子快要結束時,薩克斯風手將 John Coltrane 詮釋「 My Favorite Thing 」的前幾段樂句的方式「裝」進曲子中,貝斯與鼓一樣地製造著固定的重拍,直到結束。這樣欲言又止,保留一手的演奏方式,讓我突然理解,我對於爵士樂的喜好絕對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因為在我成長的七○年代中,不論是迪斯可、靈魂、放客、節奏藍調 … 不管音樂類型如何被定義或貼標籤,不論它是草根還是都市化,唱片選曲有無經過盜版商無情的過濾 … 回顧過往的聆聽經驗,我,從來沒有脫離對於黑人音樂的喜好啊!
一直到了二十一世紀,我主要聆聽的音樂類型,反而回溯至前一世紀,一九五、六○年代的現代爵士樂了。這倒不是懷舊感作祟(畢竟那不是我成長的年代),而是五、六○年間,大部分由獨立廠牌所發行的現代爵士樂專輯,對於後來的(特別是黑人)音樂走向,無論流行或非流行音樂,影響實在太大了。在這裡,特別值得介紹的,就是被歸類為「放客爵士」( Funky Jazz )重要鋼琴手的郝瑞斯‧席佛( Horace Silver )。

爵士樂迷對於席佛的作品並不陌生。這是因為席佛最重要的專輯都在知名爵士樂廠牌「藍調之音」( Blue Note Records )旗下發行,而其中最著名的「 Song for My Father 」,不但是個人創作顛峰期的代表作,也是藍調之音六○年代最暢銷的專輯(另一張是風格近似,由小號手 Lee Morgan 掛名的「 Sidewinder 」)。八○年代中期,「藍調之音」捲土重來,除了錄製新專輯外,更展開大規模的爵士經典盤 CD 重發計畫,「 Song for My Father 」被選為「藍調之音」二十五張最佳專輯之一,席佛的作品叫好又叫座,由此可見。
然而,若只聽「 Song for My Father 」來評斷席佛,未免就低估他的作曲實力以及對於打造「藍調之聲」( Blue Note Sound ,泛指在老闆 Alfred Lion 監督之下的廠牌專輯音樂風格)的貢獻了。早在故鄉附近的 Hartford 城(位於康乃迪克州)酒館演出時,席佛就已經是一個優秀的作曲與編曲家,他獲得薩克斯風手 Stan Getz 的賞識,整組三重奏隨 Getz 巡迴演出一年。有心人不妨找 Stan Getz 在 Royal Roost 廠牌發行的「 Chamber Music 」、「 Split Kick 」等專輯來聽,就可發現早在五○年初期, Stan Getz 就已經演奏過多首席佛的作品。

作為與「藍調之音」簽約最久,可能也是最受歡迎,最大牌的鋼琴家,席佛絕非浪得虛名。他的鋼琴彈奏技巧紮實,靈活又充滿節奏感,一方面繼承現代爵士鋼琴手 Bud Powell 的 bebop 語彙,另一方面向福音詩歌與家鄉民謠(席佛有西非維德角群島的血統)借火,發展出律動感強烈的音樂。越是深入聆聽席佛在「藍調之音」的作品,越能深入體會他的音樂魅力。以他在「藍調之音」發行的第二張個人專輯「 Horace Silver Trio and Art Blakey-Sabu 」為例,原本應有薩克斯風手 Lou Donaldson 參與,卻因 Donaldson 的缺席,而變成三重奏的錄音。製作人兼老闆 Alfred Lion 聽過錄音後,極為欣賞席佛高超的彈奏,因而發行此張專輯。「 Horace Silver Trio and Art Blakey-Sabu 」專輯中的每首曲子都不長,但席佛流暢地使用現代爵士樂中的 bebop 語彙,行雲流水的彈奏中,以大量的半音製造一種「暗色」的聲響,搭配 Art Blakey 或 Sabu 波浪式的猛烈擊鼓,可說是爵士樂三重奏的典範。

然而,席佛真正受到樂迷矚目,是他與鼓手 Art Blakey 共同創設了影響爵士樂風格深遠的「爵士信差」樂團( The Jazz Messengers )。這是因為自 bebop 樂勃興以來,樂手已經習慣在酒館作大量的即興演出( jamming ),樂器演奏的技巧勝過一切,但對於整體音樂「性格」的塑造,以及現代爵士樂究竟應邁向何方,如何發展?樂手之間缺乏深度的討論。

有鑑於此,席佛向 Alfred Lion 建議,「藍調之音」應加強五重奏或六重奏編制的錄音,讓主奏樂器(小號、薩克斯風)與節奏組之間保持一種平衡的關係。這也就是說,主奏樂器應在編曲者的控制之下,一方面充分發揮樂器主奏時的魅力,另一方面與團員合奏時,不至於搶了別人的風采,反而透過更緊密地互動,讓整體音色均衡優美。除此之外,席佛也向 Alfred Lion 建議,應讓樂手多作功課,多練習新曲,甚至付錢讓他們可以在錄音前先有幾天的預演,以增強專輯品質。

席佛一席話,創造了十餘年風光的「藍調之聲」,由「爵士信差」和後來席佛帶領的五重奏為首,開枝散葉,拉拔後進不知凡幾,創造了現代爵士樂最輝煌的篇章。莫怪乎當時藍調之音最大的競爭者,另一家獨立的爵士樂廠牌 Prestige 的製作人 Bob Porter 曾經羨慕地說:「藍調之音與 Prestige 最大的不同是兩天的預演。」
席佛的五重奏究竟拉拔了多少樂手呢?從最早的 Hank Mobly 與 Kenny Dorham 搭檔、全盛時期的 Junior Cook 與 Blue Mitchell 、被譽為完美搭檔,才氣縱橫的 Joe Henderson 與 Woody Shaw 、後來在 hard bop 樂派中自成一家的 Clifford Jordan 與 Art Farmer 、晚期的 Becker 兄弟與 Bob Berg 與 Tom Harrell 的組合,個個都在席佛五重奏的羽翼下成長,在爵士樂壇都曾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

作為領航者的席佛,究竟如何看待他自己創造的「藍調之聲」過程呢?席佛在六○年後期發行的「 Serenade to A Soul Sister 」內頁說明,曾經列出他的作曲指導原則:
• 旋律之美( Melodic Beauty )
• 意涵豐富的簡單( Meaningful Simplicity )
• 和聲之美( Harmonic Beauty )
• 節奏感( Rhythm )
• 環境的、承傳的、地域的、和靈性層次的影響( Environmental 、 Hereditary 、 Regional 、 and Spiritual Influences )


「旋律之美」、「和聲之美」、「節奏感」是創作天分的指標,無庸贅述。而「環境的、承傳的、地域的、和靈性層次的影響」,則說明了席佛勇於吸收、融合各種不同音樂元素的野心。至於「意涵豐富的簡單」,大概是席佛作品中最顯著的特徵了。席佛的鋼琴彈奏根植於藍調的和弦進行(若是快速地彈奏,就是 Boogie Woogie )與福音詩歌的傳統,讓左手大量地反覆彈奏低音。表面上,席佛低音反覆彈奏的方式似乎簡單,但卻能製造律動性十足的音樂,偶爾神來之筆的鋼琴主奏,其樂句也都較短,卻不失其活潑與躍動感。
類似的精神,也可在「 Doin' the Thing 」這張 Village Gate 的現場專輯聽出端倪。席佛彈奏大量的藍調和弦,左手反覆地敲打低音到一種誇張的地步,伴隨著 Blue Mitchell 或 Junior Cook 吹出的狂野旋律,席佛偶爾以幾段旋律短句予以回應,但更重要的是,那持續反覆的重音所製造出來的舞動與搖擺感,不就是後來以電貝斯和鼓製造出來的放客音樂濫觴嗎?

四十年後重聽這些錄音,不但不覺得老舊落伍,反而倍覺新鮮。樂友若是聆聽了更多不同類型的音樂,對於席佛作品特色的辨識感,也許就能超越對「 Song for My Father 」的刻板印象。反覆聆聽席佛在「藍調之音」發行的專輯,我深深覺得,他的編曲功力與時俱進。勇於吸收各種音樂元素的席佛,對於音樂的概念永遠是創新的。
七○年代之後, Alfred Lion 因健康因素離開藍調之音(轉手初期 Alfred Lion 仍負責管理工作),由 Liberty 唱片公司接手製作,稱霸一時的「藍調之聲」看似即將邁入歷史,但仍留在該廠牌的席佛,七二年錄製的「 In Pursuit of the 27 th Man 」專輯,收錄了多首席佛的個人創作,音樂水準之整齊,令人大為激賞。這張專輯由兩次錄音所組成,年輕的 Brecker 兄弟負責小號與薩克斯風,他們倆在拉丁節奏中,帶出了極為無畏生猛的旋律,而另一次的錄音,則罕見地由 David Freidman 負責演奏電顫琴,悅耳輕盈的音符,與席佛的放客靈魂感互為搭配,作了很好的平衡和潤飾。
「 In Pursuit of the 27 th Man 」專輯用了當時最流行,也是唱片公司為了提升專輯質感的對折封套( gatefold sleeve )。全黑的封面背景中間,穿著「 1 」號球衣與運動短褲的席佛,滿臉落腮鬍,一臉嚴肅,神秘地奔向未來。曾經是藍調之音最重要也是最有市場緣的樂手席佛,穿上這件「 1 」號球衣,稱他為放客爵士 No.1 鋼琴手,絕對是當之無愧的。

Horace Silver
::Silver Serenade::
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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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好棒的曲子, 讓我引用成一篇網誌的背景音樂吧~~
    會註明出處~

    如果覺得不行, 請來信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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