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如一朵河邊春風寒

::懷念比利‧史崔宏 Billy Strayhorn


『……除了樂手與為爵士樂雜誌寫文章的少數樂評人,幾乎沒有人知道比利‧史崔宏是誰。回顧過往生命,他尋不著自我。』
--樂手 Willie Ruff,轉引自比利‧史崔宏傳記《Lush Life》,頁二五一
二○○四年清明節週末,我終於脫離了大選後烏煙瘴氣的台北盆地,回到故鄉。時值清明時節雨紛紛,古都為綿密春雨籠罩,那一整天嘉南平原刮著北風,煞是濕冷。 坐在家中,雨落在遮雨棚上,不規則地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取出潦草看過數次,美國「娛樂週刊」( Entertainment Weekly )編輯 David Hajdu 撰寫的比利‧史崔宏( Billy Strayhorn )傳記「 Lush Life 」( North Point Press 出版)。我,終於有機會一頁頁閱讀這本購買已逾五年的書。
作為美國爵士樂最重要的作曲家(同時也是鋼琴手、編曲家、以及稱職的歌手)之一,比利‧史崔宏卻甘願活在艾靈頓公爵( Duke Ellington )的陰影下。眾所皆知,「 Take the A Train 」即為史崔宏所作。但你可能不知道,在村上春樹的小說「國境之南‧太陽之西」中非常知名的「惡星情人」( The Star-Crossed Lovers ,原名 Pretty Little Girl ),雖然版權登記為「艾靈頓 — 史崔宏共同創作」,卻不折不扣是史崔宏的作品。你可能也不知道,一九六三年艾靈頓公爵受(剛上任)甘乃迪政府的國務院之邀,以親善大使的身份赴中東與南亞,展開長達十四週的演出,在那一段時期,號稱由「艾靈頓 — 史崔宏共同創作」的曲子,後來由 RCA 以「 The Far East Suite 」為名發行的專輯,有百分之八十的曲目為史崔宏所作(包括知名的「 Isfahan 」,原名「 Elf 」)。

原因很簡單,艾靈頓公爵往中東途中即因搭乘設備老舊的 DC-3 ,加上飛行時間過久,不堪長途跋涉而臥病在床。過了一週的巡迴演出後,艾靈頓公爵不但未見好轉,病情反而因為水土不服而惡化了。在他的堅持下,在紐約執業的好友醫師 Arthur Logan 與他相約在東巴基斯坦碰面,隨後一路伴隨,直到演出結束。

在中東巡迴演出這段期間,史崔宏與吹奏巴里東的 Harry Carney 輪流擔任樂團指揮,想當爾也是演奏會的鋼琴手。史崔宏甚至還在加爾各達的演出中獻唱自己的作品「 Lush Life 」(這是絕無僅有,少數艾靈頓公爵從來沒有錄音過的史崔宏作品)。樂團在滿目瘡痍的巴格達演出時,戲劇化的事情發生了:伊拉克空軍襲擊皇宮,意圖發動政變。 Logan 醫師與史崔宏爬上旅館頂樓,他們看見從戰鬥機射出的砲火把皇宮打成蜂窩,巴格達城在夜裡熊熊地燃燒著殘酷的戰火。
在旅館頂樓,眺望皇宮著火,忙著拍攝照片時,史崔宏作夢可能也沒有想到更巨大的死亡陰影正朝他逼近。就在土耳其演出時,傳來甘乃迪總統被暗殺的消息。艾靈頓樂團取消其餘行程,匆匆返美。

然後,史崔宏生病了。

這位滿面笑容,看起來永遠比實際年輕,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臉上閃爍著燦爛酒窩,被朋友暱稱為「甜豆」的史崔宏,被診斷罹患了食道癌。雖然史崔宏長年抽煙喝酒,但沒有人確切地知道原因是什麼?表面上,史崔宏甘於隱身樂壇幕後(他在艾靈頓樂團中連個職稱都沒有),但「 Lush Life 」作者 David Hajdu 指出,史崔宏一生歷經波瀾,才華洋溢的他,很早就在古典演奏方面顯現才華,惟古典樂壇屬於白人天地,史崔宏毫無嶄露頭角的機會。還好,他在爵士樂中另闢蹊徑,自成一家。艾靈頓公爵對他雖然有知遇之恩,讓他生計不虞匱乏。可是終其一生,史崔宏的知名度僅止於同行與樂評人,許多由他單獨創作、或是協助公爵潤飾、改編或填詞的曲子,至多與艾靈頓公爵同時掛名,部分曲目則由艾靈頓獨佔版權。

史崔宏理應享有與艾靈頓公爵同等的聲譽,但童年飽受嚴厲父親打罵,求學時又被同學恥笑「娘娘腔」的他,始終活在美國社會歧視黑人與同性戀的雙重陰影下,史崔宏於是選擇一個低調而不受矚目的生活。在「 Something to live for 」(為他而活)這首歌曲中,史崔宏所填的歌詞透露了他的孤獨,與對於真愛的渴望,相當傳神地反映了一個寂寞靈魂的憂傷:
凡人所渴望的事物,我幾乎都有,
I have almost everything a human could desire,
車子,房子,還有火爐旁的熊皮地毯,
Cars and houses, bearskin rugs to lie before my fire,
但我仍缺少個什麼,不在眼前,
But there is something missing, something isn't there,
那似乎就是,我未曾能夠親吻所愛
It seems I'm never kissing the one whom I care for.
我想要可以為著什麼而活著,使人生成為冒險夢幻
I want something to live for, something to make my life an adventurous dream.
噢,只要有人可以接受我的生命,並使我的生命像他們說的那樣快樂,我有什麼不能給予?
Oh, what wouldn't I give for someone who'd take my life and make it seem gay as they say it ought to be ?
噢,為什麼我不能擁有那曾經迎向我的愛情?
Why can't I have love like that brought to me?
我的眼注視著午間擁擠的人群,搜尋著人行道上
My eye is watching the noon crowd, searching the promenade,
尋覓著那真愛的線索,將來會有一天
Seeking a clue to the one who will someday be
我要為他而活
My something to live for.

雨才稍停歇,四月的古都就恢復了風和日麗的天氣。南風徐徐,和煦陽光讓人蒸出一身汗。比起木柵的陰寒濕冷,台南正唱著充滿朝氣,屬於春天的歌。鵝黃的印度紫檀、橘紅的木棉花怒放著。
家中放著歌手 Andy Bey 在鋼琴手 Fred Hersch 專輯「 Passion Flower 」(西番蓮)中演唱的「 Something to live for 」。在那沈靜與低調的鋼琴伴奏聲中, Andy Bey 歌喉特有的抒情感,繚繞的抖音,緩緩唱出了史崔宏落寞與哀愁,直到高音處,如斯動人,如斯優美。

原名「 Absinthe 」,後來改名為「殤蘭花」( Lament for an Orchid ),是一首充滿異國情調,無比浪漫的曲子。在鼓聲營造的走步聲中, Fred Hersch 單音彈奏出場了,由老班底 Drew Gress (低音貝斯)與 Tom Rainey (鼓)搭配成三重奏,由 Eric Stern 的弦樂團作襯底,讓 Fred Hersch 的鋼琴走到前景,將史崔宏的浪漫發揮得淋漓盡致。我一向對於弦樂團襯底的爵士編曲方式無甚好感,但我不由得佩服 Fred Hersch ,讓三重奏與弦樂團合作無間,各自發揮所長。 Fred Hersch 將「 Isfahan 」改成具有 Monk 怪趣味的獨奏,脫離了它原有的,想像中的中東色彩。

聆聽「 Tonk 」一曲時,我們可以充分領略古典訓練對於史崔宏的影響,原本是為整組樂團編制而寫的曲子,後來則由艾靈頓 — 史崔宏以四手聯彈的方式錄製,專輯名「 Great Times 」( Riverside 出品),在 Fred Hersch 的專輯「 Passion Flower 」中, Hersch 那種充滿力道又精緻的詮釋,帶出了一點第三派( The Third Thream )的味道,讓我們感受到史崔宏古靈精怪的一面。

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後,在醫師許可下,或許覺得來日無多,原本猶豫不決的史崔宏終於決定舉辦生平第一次由他本人掛名(而且沒有艾靈頓公爵參與)的演奏會。一九六五年六月六日, New School 表演廳四百五十人的座位全數爆滿,史崔宏的夢想終於實現。他與小號手 Clark Terry 、薩克斯風手 Bob Wilber 、法國號手 Willie Ruff 、低音貝斯手 Wendall Marshall 、鼓手 Dave Bailey 組成六重奏,歌手 Ozzie Bailey 並穿插其間,獻唱數曲。
演奏會的曲目包括知名的「 Passion Flower 」、「 Rain Check 」、「 Upper Manhattan Medical Group 」(又簡稱 U. M. M. G. ,為好友 Arthur Logan 醫師所屬的醫療團隊)、「 Orson 」(紀念「大國民」導演 Orson Welles ,他們曾因參與「浮士德」製作而共事過)等。為了這場演出,追求完美的史崔宏重新編過部分曲目,樂手也都預演過,其表現果然不負期望,贏得滿堂彩。

然而,歷經兩次痛苦的手術,放射線治療毫無進展。由於癌細胞蔓延嚴重,史崔宏的食道在第二次手術中摘除,喪失吞嚥功能的他,必須要在腹部開口,僅靠人工餵食。這時候的史崔宏,猶如風中殘燭,形容枯槁,首次看起來與實際年齡相當,衰弱到曾被計程車司機誤認為遊民而拒載。
不到幾年光陰,史崔宏的生命之歌已經步入尾聲,就在一九六七年五月三十日禮拜二,臥病在醫院療養的史崔宏,似乎有了什麼預感,他告訴每天從雜誌社下班後,就趕搭捷運探望他的親密愛人 Billy Grove :「明天你不用來了。」
四個多小時以後,史崔宏因食道癌病逝紐約,得年五十一歲,他的骨灰灑在哈德遜河。一年多以後,史崔宏的親朋到七十九街附近的渡船口(這是他們乘船灑骨灰之處),船主好奇的問他們來作啥? Logan 醫師的老婆,同時也是史崔宏的摯友 Marian 答道:「我們有位好友一年多前去世,前來弔唁。」

船主說:「你們已經有另一個朋友來了。」他指向河邊的人行道,五月的紐約春風微微,帶著些許涼意。一位穿著剪裁合適外套的紳士,在河邊緩緩踱步。

他就是艾靈頓公爵。

後記
多年前在加州柏克萊大學前面那條大路上的唱片行購入史崔宏掛名的專輯「 Lush Life 」 (Red Baron 發行 ) ,從此它一直是我心目中的愛盤。不單是史崔宏在這張專輯中罕見地獻唱「 Lush Life 」,他的個人成就,透過小編制、大樂團與個人獨奏等不同形式,在這張專輯中盡情地展現出來。

與艾靈頓公爵掛名錄製的專輯量相比,史崔宏在市場上流通的作品實在少得可憐!一直到現在,如果我們還相信 All Music Guide 的話,也就只有一九九二年發行的這張「 Lush Life 」沒有在市場上絕跡。令人寬慰的是,史崔宏的音樂成就在樂手之間是無庸置疑的。除了 Fred Hersch 那精緻而敏銳的「 Passion Flower 」之外,秋吉敏子與 Art Farmer 都曾經發行過紀念史崔宏的專輯,也在本文的推薦盤名單中。史崔宏諸多浪漫偶爾自憐的曲子,雖然是輕快的節奏,但優美的樂符中,總殘留著淡淡的哀愁與宿命,令人不忍。

十五歲學唱台語老歌「河邊春夢」時,正值青春年少,不識愁滋味。二十五年過去了,雖然過了傷春悲秋的年齡,我也頗能體會,「河邊春夢」一曲裡,那孤獨靈魂的追尋與渴望。不妨以「河邊春夢」歌詞,為拙文劃下句點:

河邊春風寒,怎樣阮孤單
抬頭一下看,幸福人作伴
想起伊對我,實在是相瞞
到底是按怎,不知阮心肝
昔日在河邊,遊賞彼當時
實情佮實意,可比月當圓
想伊做一時,將阮來放離
乎阮若想起,恨伊薄情義
四邊又寂靜,聽見鳥悲聲
目睭看橋項,目屎滴胸前
自恨歹環境,自嘆我薄命
雖然春風冷,難得冷實情
附贈::請點擊放大__2000x2045
::Lush Life::
01:29

留言

  1. 这样的人物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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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小威也有部落格了
    打招呼來
    休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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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也來賀開張

    版面不錯,素雅簡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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