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都不放棄「希望」:談秋吉敏子的「廣島組曲」


當我首次從 NHK的英語新聞中聽到秋吉敏子即將率領大樂團,在廣島的厚生年金會館演出「廣島組曲」時,我就已經滿心期待,下定決心一定要弄到這張現場專輯。吸引我注意的,除了秋吉敏子優異的作曲與編曲實力外,還有她擅長以音樂說故事的本領。
作為二十世紀直接受到原爆影響的少數城市之一,廣島早已成為戰爭、記憶與創傷的象徵。猶記得初次在金馬獎影展中看雷奈導演的「廣島之戀」後的震撼。法國女伶與日本建築師在廣島邂逅、戀愛,在短暫的一天內傾訴衷曲。那無限放大,彼此糾纏的肢體,與原爆中毀壞的建築物、炸焦的石塊碎片、醫院中呆滯的病患等影像互相切換,一個接著一個,勾出戰爭的可怖與絕望感,猶如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廣島札記」中,目擊許多原爆受害者的際遇,想起自己命在旦夕的弱智幼兒,痛苦自陳:「 … 深藏在我心底的精神恍惚的種子和頹廢之根,被從深處剜了出來的痛楚。」
據稱,秋吉敏子創作「廣島組曲」的靈感,一部份來自於廣島市善正寺住持中川元慧。中川是一名爵士樂迷,作為廣島原爆的倖存者,如同所有的反核運動者一樣,都希望在迎接二十一世紀來臨的時候,能夠透過各種形式(包括音樂在內),表達和平的願望。
NHK新聞也報導,秋吉曾在原爆展覽中看見一幅吸引她注意的寫真:一名婦女從滿地瘡痍的防空壕中爬出,她身穿和服,大舒了一口氣,滿臉放鬆的表情。就是那毀滅之後的重生,激發了秋吉強烈的創作慾望。
如何用音樂表達原爆的一剎那,那震動天際的光亮,生出一朵蕈狀雲,籠罩著成為人間煉獄的廣島?那漫天遮地的毀滅,光亮與震動觸及之處,盡成焦土。秋吉一向樂於挑戰艱鉅的作曲任務,然而,關於廣島原爆的音樂,它的靈魂在哪裡?是揭發戰爭的醜陋、控訴原爆帶來的苦痛,還是承襲廣島市居民五十餘年來努力不懈的運動主題:和平與希望?
「廣島組曲」分為三篇樂章。第一樂章名為「無益的悲劇」,在大樂團的搖擺樂中,透過幾位樂手的輪流獨奏,慢慢將戰爭的緊張氣氛營造至高點。乍聽之下,第一樂章的起頭部分是亢奮的,旋律是悅耳的。然而, uptempo的旋律卻潛藏著騷動與不安,讓聽眾繃緊心房。值得稱道的是小號手Jim Rotondi與高音薩克斯風手Dave Pietro在此一樂章的表現。Jim Rotondi以小號精彩地演繹了hard bop的語彙,他神似Lee Morgan,沈穩而搖擺感十足。緊接著Dave Pietro以高亢的音符揭示了災難前兆,轟炸機在空中起伏,鎖定目標,即將投下渾名為「小男孩」的原子彈!

所有的樂器都停止了,廣島縣立船入高等學校三年十班的重森涼子開始朗誦:

「咦?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音樂轉為急遽且凌亂的鼓聲,此時聽眾意識到災難發生了,日本樂手 George Kawakuchi(喬治川口)的鼓持續綿密地敲打著,忽強忽弱,忽快忽慢,然後管樂器加入了,樂手們一起以扭曲的音符來訴說著撕裂心肝的慘狀,悲愴的氣氛漸漸融進音樂中。此時,樂聲暫停,只剩下銅管聲的低鳴來鋪陳遍地淒涼的氛圍。韓國樂手元長賢的笛子加入了,他為重森涼子的朗讀伴奏著:

八月六日上午八點十五分,閃過一道從未見過的光芒!

原來是地球誕生以來第一次製造的原子彈在我們所居住的廣島落下了。

很多如我們一般同是學生而在工廠工作的人,都失去了生命。

我們無法跟居住在爆炸地點的人們聯繫。

朋友們的媽媽因為原子彈而死掉,

姊姊和妹妹們,被輻射所包圍,長時間痛苦的生活著,漸漸邁向死亡。

因為學生總動員的關係而工作的學生,瀕臨死亡,這樣的事情時有所聞 …

在原子彈落下的不久之前,媽媽和爸爸才到車站為我送別,

這是為了疏散小孩們所作的決定。

媽媽對我說:「不要生病噢,戰爭一結束就把你接回來。」

然而戰爭結束後,爸爸和媽媽卻因原子彈而死去,我們再也沒見面。

要出發旅行的那天,將手中一直把玩的桃子放入背包中,

「媽媽,回來的時候,要再給我吃一個噢!」

然而,當我回來的時候,卻再也沒有辦法吃到了。

「在這個地球的人阿,為什麼非得要這樣的戰爭不可呢?」

僥倖活下來的人們,重複說著這樣子的話。

元長賢的笛聲彷彿是受傷的人在路上漫無目標,顛倒地走著。笛聲喃喃自語,像在嗚咽悲鳴。此時我們慢慢進入第二樂章「倖存者的故事」。John Eckert的小號延續了第一樂章末的愁緒,秋吉敏子接續,簡短地進行一小段鋼琴演奏,那巨大的孤寂,混雜著煙硝味,如波浪般排山倒海而來。

大江健三郎在1963年為和平運動初訪廣島時,天剛濛濛亮。在他的念頭中,「荒涼的無人之城」幻影一瞬間掠過腦海。他在「廣島札記」中記錄了倖存者的故事;發瘋的老人妄想與死去的孫兒對話、生下畸形兒的母親要求看死胎、在廣島工作的外地人,回到沖繩後突然暴斃。還有更多苦於白血病、貧血和肝臟疾病的人們,大江感嘆道:「我們的生存,因蒙受原子彈爆炸的災難而被扭曲了。」

J ohn Eckert 的小號, Tom Christensen的次中音薩克斯風與Lew Tabackin的長笛互相交纏,你一言我一語,緩慢地訴說著,有質問也有自省。廣島自發生原爆以來,每年八月在和平紀念公園都會舉辦盛大的和平紀念活動。象徵著和平的紙鶴紮好放在紀念碑旁,典禮結束時施放和平鴿,快速地飛過原爆後只剩箍成圓頂形鋼條的廣島產業獎勵館。今年的和平紀念活動,有三千多人整整齊齊地排成:「No War, No Du」(Du為鈾之意),除了表達反核意念外,也抗議美軍在中東發動戰事。

第三樂章「希望」的重頭戲是秋吉敏子大樂團的台柱Lew Tabackin,他的薩克斯風語彙簡明而富旋律感。廣島原爆發生後,充斥著各式謠言,重森涼子這樣朗讀著:

有各式各樣的事情發生,例如,有人謠傳著,

七十五年中,這裡沒有任何草木可以生長,也沒有人可以居住。

然而今天,草木茂盛地生長著,我們也很健康而充滿活力地在這裡生活。

我們向過去揮別,昂首闊步地邁向明天,

這裡是沒有原子彈的世界。

衷心的希望,從廣島開始,包含著愛與希望的訊息可以傳送到全世界。

慢板的樂章中,Lew Tabackin如此詩意的演奏著。聽到這裡,我們終於知道,「廣島組曲」音樂的靈魂,不在於揭發戰爭的醜陋,也不是控訴原爆帶來的苦痛,而是透過音樂的表演,傳遞人性的良善,將愛、和平與希望傳達到地球的每一角落。在廣島組曲結束之後,秋吉敏子大樂團演出「祈願和平」(Wishing Peace)一曲,正是這個意涵。
後記
整個夏天北台灣都為乾旱所苦。就在暑假快要結束前,曾被寄望可帶來甘霖的颱風梵高,一違所有的氣象預測,並沒有解除大城市的限水危機。梵高的螺旋邊緣碰觸到左台灣,呈現輕微的偏北跳動,往浙江(而不是福建)奔去。

這樣熾熱乾燥的天候,台灣並非特例。從八月三日至十三日,法國巴黎的平均氣溫竟在攝氏四十度上下徘徊,殯儀館比去年同期多作了兩千多筆「生意」,獨居老人因暑熱而衰竭的消息時有聽聞。由於醫院過於忙碌,正在度假的醫院員工被召回工作崗位。不幸的是,醫院沒有空調,冰塊也嚴重缺貨。舉國上下指責總理沒有危機處理意識,一場政治危機儼然隨時爆發。
中元節隔天,台北降下了難得的對流雨,雷電交加,雨勢強勁。即使大雨傾盆,商家仍然忙著在騎樓下燒冥紙拜「好兄弟」,水從天降,火從地生。陰雨天,水火同存,收音機中播著交響樂,這款景象令人難忘。

重新聆聽「廣島組曲」,時值聯合國特使在伊拉克被炸身亡。國際媒體指責美軍佔領巴格達時,只顧著保住石油部,英美聯軍任憑民眾掠奪武器,種下危機四伏的惡果。

人類已經邁向二十一世紀,但仍無法免除戰爭帶來的恐懼。

廣島已經從廢墟中站起來了,但政客的心智卻仍跛足不前。然而,如同廣島組曲的第三樂章所述,愛好和平的人,從來都沒有放棄「希望」,特別是那些戰爭的倖存者。秋吉敏子以「廣島組曲」,明確且堅定地傳達著這樣的意念。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祖母唐罔市,她在美軍空襲台南時喪失一條腿,隨即因為敗血症過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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