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筆記：關西行與國際爵士日

四月下旬幾乎都在忙著參訪，並與圖像史、藝術史的學者進行學術交流。日本友人為我安排了兩天一夜的關西之旅。從東京出發，先到靜岡附近的掛川參訪「資生堂企業資料館」，然後繼續往西行，抵達新大阪後再轉車進入大阪市，隔天早上參觀「俱樂部」（クラブ，Club）化妝品集團總部文化資料室的特展，下午則到京都大學地域研究統合情報中心拜訪圖像史學者，行程非常緊湊。

由於掛川是個小城，從東京出發的我們只能搭乘最慢的新幹線「こだま」（精靈號）。說到新幹線，大家想到的都是速度飛快的子彈列車，大部分的新幹線列車雖然都是用N700型的機種，但其實也有各站都停的慢車。

抵達掛川車站、轉搭計程車走一小段路之後，就來到了「資生堂企業資料館」。資生堂是日本最老牌的化妝品公司，從一八七二年創業至今已有一百四十年的歷史。創辦人福原有信原本在海軍擔任藥劑師，創設資生堂初期以開處方及販賣清潔衛生用品為主。以刊登於報紙的「Euthrixine」髮油廣告為例，它的視覺呈現說明了資生堂創業期的兩大行銷術：強調質感的瓶身與包裝設計、以及用洋文為產品命名的策略。此一產品廣告雖然宣稱適用於「紳士」與「貴婦人」，但實以女性為主要訴求對象。對於明治、大正時期的日本婦女而言，由於傳統髮型無法經常進行清潔，因此有經濟能力的女性必須經常抹髮油來保持頭髮的色澤與香氣。另一方面，歷經明治維新之後西風洗禮的日本社會，中上階級的消費者已經能接受洋文命名的產品。即使購買者並不熟悉洋文，透過時髦的瓶身與文字設計，「Euthrixine」髮油仍被這類廣告賦予了「高貴「品質保證」的意涵。

福原資生堂「Euthrixine」髮油報紙廣告（1905年）

此外，資生堂也藉由推出「Eudermine」（古希臘文，意思是「美好肌膚」，中文翻譯為「紅色夢露」）化妝水，將產品銷售主力明確地轉向女性市場。西化之後的日本社會，正有一批嶄露頭角的人物登場，她們是出身上流家庭的女學生。作為摩登女孩代表的女學生，由於接受新式教育的關係，對於具有「摩登」與「西洋」等意象的物品充滿好奇心。「Eudermine」

宣稱「根據西洋醫學生產」，由「高等化妝料」製成，可賜給肌膚「艷美澤華」的效果，更經得起夏日驕陽的考驗，可以讓使用者（年輕女孩）放心地到公園去遊玩。精巧的瓶身設計加上化妝水豔紅色澤，讓「Eudermine」成為創業初期最有名的化妝品。

「Eudermine」（紅色夢露）化妝水（1897年推出）

一九一六年，資生堂將藥品與化妝品分家，化妝品部在東京銀座開業，由福原有信的姪兒福原信三負責廣告、行銷及包裝，以強化其品牌形象。與資生堂化妝部同時誕生的是「意匠部」，開啟了近代日本化妝品廣告創意設計的系統化、組織化之先河。資生堂「意匠部」不但強化產品包裝、推動系列性的廣告設計、櫥窗展示用的海報更是宣傳重頭戲。「資生堂企業資料館」裡蒐藏了歷年來的平面、電視廣告與海報作品，二次戰前最有代表性的設計家是山名文夫，少年時代的他受到竹久夢二（曾於上一期的專欄中介紹過）與北野恆富（以美人畫知名）作品的啟發，立志從事設計，將當時盛行於歐洲的新藝術、裝飾藝術積極運用於廣告作品之中。於是，透過精心的視覺與文字打造，資生堂在大正、昭和時期就已經創造了一個關於日本都會的流行美學；奢華、精緻與時尚成為女性化妝文化的同義詞。

山名文夫為資生堂冷霜（Cold Cream）所設計的雜誌廣告（1937年）

由於筆者目前的學術興趣也包含了中日戰爭之後的產品廣告視覺表現，因此除了參觀資料館的展示品之外，也利用該館的圖書室瀏覽戰爭時期資生堂發行，但不對外販售的《資生堂グラフ》與《花椿》雜誌等。雖然與其他化妝品同業相比，戰前資生堂的廣告始終走洋風路線，視覺表現可說是最沒有戰爭味的，但仔細閱讀雜誌內容，當時嚴峻的時局對於資生堂及其消費者仍有相當大的影響，女性的形象也因應戰爭產生了很大的變化，以四○年代《花椿》雜誌的封面為例，在嚴寒的冬雪中勞動的樸素女性，取代了原有的都會摩登美女，而企業也必須重新定義「化妝品」，將之轉化為應付寒冬的生活必需品，而不是增加個人魅力，滿足享受逸樂的產品。

中日戰爭時期的資生堂刊物《花椿》封面

結束資生堂的參訪，轉搭新幹線「のぞみ」（希望號）到大阪。隔天拜訪「俱樂部」化妝品集團總部，它的前身是「中山太陽堂」，由實業家中山太一創設於1903年，至今已有一百一十年的歷史。早期的招牌產品是稱之為「俱樂部洗粉」的粉末狀肌膚清潔用品，1905年開始進軍臺灣、中國等市場，並在滿洲（中國東北）以「佳人牌」、「雙美人牌」為名，在上海以「香妃牌」為名販售商品。被媒體譽為「化妝品之王」的創業者中山太一不但強調廣告設計的重要性，也很看重臺灣市場，不但曾積極參與日治時期的衛生展覽會，也曾以「大阪商工會」主席的身份造訪臺灣。中山太一最擅長的是鼓吹新式化妝法。所謂的新式化妝法，係有別於傳統藝妓或女侍的傳統濃妆。「俱樂部」廣告曾鼓吹高尚的女性化淡籹才能彰顯真實美麗，文案也強調：「化妝的目的是為了不失自然、展現天生的美麗。

「俱樂部」也曾於二○年代時，透過旗下的出版公司發行《女性》雜誌，主編中山豐三是中山太一的胞弟，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懷抱藝文理想的他，立志要將《女性》雜誌包裝成高品質的思想及藝文雜誌，所以商業色彩並不濃厚。《女性》雜誌的封面設計也是走洋風路線，據說已是日本舊書市場的高價品。

「俱樂部」的文化資料室每年都會更新展覽主題，今年則是以商品包裝設計為主。由於早期的印刷技術有其限制，所以圖案設計符合真實產品1:1比例，從展示原件可以看到戰前設計風格的細膩，而「俱樂部」的「雙美人」圖像商標設計也曾變遷多次，在電腦修圖的技術還沒誕生之前，設計家們對於「美人」應該長什麼樣子，果然有很多元的見解！

「俱樂部」化妝品的「雙美人」商標

綜合而言，二○～三○年代正是日本大眾媒體蓬勃發展的時期，關於「現代」與「現代生活」被文人與作家熱烈地討論著，而關於「女性」如何提升其地位，在追求徹底改造的日本，也被視為國家邁向現代化時，不可或缺的一環。無論是女性的「表象」或是「內涵」，不但是當時的熱門議題，也成為廣告廠商想要結合流行文化炒作的元素。像「資生堂」或「俱樂部」這種有百年歷史的化妝品廠商，觀察其廣告中的女性意象視覺表現，正好可以協助我們理解女性角色的歷史演變，以及女性與社會文化之間的關係。

結束了關西之旅，風塵僕僕地返回東京，隔天與NHK「東京爵士音樂節」（Tokyo Jazz）製作人八島敦子聚餐，才知道在Herbie Hancock的主催，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協力之下，將每年的四月三十日訂為「國際爵士日」，而東京當地的爵士樂手則在Blue Note Tokyo的策劃下，以「Jazz Auditoria」為主題，於御茶水一處新落成的購物中心「Waterras」廣場前舉辦三天的免費音樂會，以慶祝「國際爵士日」。說到東京的爵士音樂會「行情價」，沒沒無名的小咖舉辦平常日午場的音樂會是一、兩千日圓，日本當地大咖通常是週末晚場表演，五千圓起跳，外國藝人至少是七千圓（不含飲料或食物），至於最有名的Blue Note Tokyo，無論是本地或國外藝人，非一萬圓以上不為功。

聽到「無料」這兩字，回家之後馬上google「Jazz Auditoria」，跳出來的演出陣容名單令人怦然心動：鋼琴手小曾根真、薩克斯風手渡邊貞夫、小提琴手寺井尚子、以及登上「美國爵士名人堂」的秋吉敏子。當下就決定呼朋引伴，參與第一天（四月二十八）與第三天（四月三十日）的音樂會！

「國際爵士日」慶祝音樂會的第一天萬里晴空，艷陽高照，雖然音樂會下午才開始，但主辦單位十一點半就開場，筆者很早就抵達了御茶之水車站，走到購物中心「Waterras」旁的場地時，樂手還在彩排試音。放眼望去，日本死忠「早鳥型」的爵士樂迷，大多是背著一個印有「Blue Note Tokyo」、「I ♥ Jazz」帆布袋的歐吉桑，他們通常彼此認識，遇到同好時禮貌寒暄，但多半獨來獨往，總是佔據一個最好的位置，安靜、專心地聆賞，樂手的即興段落結束時絕對不吝惜給予熱烈掌聲。

於是，東京的「國際爵士日」就在完美的天氣與專業樂迷的捧場下，熱熱鬧鬧地展開第一場的演出，首先登台的是走funk、soul路線的「45trio」鋼琴三重奏，核心人物是名為「SWING-O」的鋼琴手，也是超過一百張專輯的製作人，曾與多位藝人如CHARA、福原美穂、Zeebra、近藤房之助、DJ Kawasaki合作過，是一位活躍於流行音樂界的才子。「SWING-O」流暢悅耳的旋律、濃郁的藍調和弦、活潑的律動感再穿插歌曲或節奏的取樣，馬上讓人聯想到美國目前最「夯」的爵士鋼琴手Robert Glasper，將黑人流行音樂如靈魂、放客與嘻哈融入爵士即興演奏之中。

「SWING-O」的鍵盤旋律色彩雖然炫麗，但也饒富chill out的低調趣味，帶給聽眾放鬆、舒適感。有意思的是，「45trio」演奏時，剛好路旁有右派人士開著高分貝的政治宣傳車從廣場旁呼嘯而過，意外地，「保疆衛土」的廣播喧嘩就這樣橫柴入灶，嵌入爵士樂的演奏裡，倒也別有一番「後現代」拼貼趣味。「45trio」演出的後半段以歌手「Hiro-a-key」為主角，少年時期在紐約與洛杉磯長大的他，深受美國流行音樂影響，演唱風格跨越了靈魂、爵士與嘻哈，目前已經發行了兩張專輯。「Hiro-a-key」的歌喉深具渲染力，節奏藍調所要求的轉音與假音也很到位，算得上是實力派人物。目前Youtube上找得到「SWING-O」的作品如「Mysterious Journey」以及他和椎名純平（椎名林檎的哥哥）合作的作品，我個人比較偏好「SWING-O」的鋼琴作品。至於「Hiro-a-key」的演出，也有網友上傳了一些他在涉谷live house演出的影像檔，喜歡日系靈魂樂的讀者不妨參考一下。

第二場演出由吉他手小沼ようすけ擔綱。小沼ようすけ年輕時就獲得了無數吉他演奏大賞，被譽為「下一個世代的領導型吉他手」，至今已經發行了八張專輯。他的吉他獨奏作品被後輩廣為採譜學習，在日本相當有人氣。小沼ようすけ的代表作是第四張專輯「The Three Primary Colors」，與貝斯手Richard Bona和鼓手Ari Hoenig合作，在這兩位爵士名家的加持下，整張專輯跳脫傳統爵士樂的窠臼，呈現了嶄新的多元新貌。

聆聽小沼ようすけ的現場演奏，其風格令人聯想到出神入化的美國吉他手Pat Metheny，不同之處在於熱愛衝浪的小沼ようすけ，在作品裡加了些許象徵自然的音樂意象。而精於掌握演出效果的他，透過疊音製造多重音場，讓作品聽起來帶著New Age空靈、療癒的色彩。

小號手エリック宮城（蓄金色長髮者）領導的「Blue Note Tokyo All Star Jazz Orchestra」，獨奏的長號手為村田陽一

小沼ようすけ的演出結束後，不知不覺太陽西邪，而最精彩的重頭戲，由小號手エリック（Eric）宮城領導的十六人大樂團「Blue Note Tokyo All Star Jazz Orchestra」則於此時登場。這個樂團的成員包括了鼓手大坂昌彥、長號手村田陽一、薩克斯風手小池修、多田誠司等人，都是日本爵士界的重量級人物。不過，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倒不是堅強的演出陣容，而是負責指揮編曲的宮城，選擇的曲目都非常的「硬」，多為現代爵士樂發展成熟之後，具有相當難度的作品。取材範圍從巴西的Ivan Lins、美國的Maria Schneider、Mel Lewis-Thad Jones、Don Grolnick到早逝的天才貝斯手Jaco Pastorious等人的作品，透過這些名家級爐火純青的演奏，聽起來真的是很過癮！最後幾首作品更邀請了知名鋼琴手中曾根真上台客串，優美的旋律、流暢自然的即興樂句，更是令現場的聽眾聲聲叫好。

再次造訪「Waterras」購物中心的「Jazz Auditoria」演出場地已經是第三天的事情了。這一天從東京近郊的日野結束與藝術史老師的交流，隨即坐JR中央線趕到御茶水，為的就是要聽我心目中的偶像，鋼琴家秋吉敏子所領導的爵士大樂團演出。秋吉敏子是日本戰後爵士革新派的催生者，也是唯一在美國發展卓然有成，晉身爵士名人堂的音樂家。

秋吉敏子個人的鋼琴演奏風格深受美國咆勃派，特別是Bud Powell的影響，但是她的創作卻有濃厚的和風，編曲則偏好採用單簧管或長笛。筆者聆聽的這一場音樂會，開場的曲子是日本樂迷耳熟能詳、格局恢弘的「Yellow Long Road」，接下來則演奏了專輯《四季》（Four Seasons）裡的「Pollination」（授粉），在搖曳的節奏裡，Lew Tabackin的長笛即興極為曼妙、楚楚動人。即使演出當天氣候惡劣，強風把舞台上的樂譜吹得四處散落，麥克風也受到強風影響發出「呼呼」的干擾音，但這些都沒有影響到聽眾熱情，現場依然是擠得水洩不通，整場演出以「廣島組曲」中的「希望」為壓軸。在慢板節奏中，Lew Tabackin詩意地演奏著薩克斯風。秋吉敏子創作「希望」的初衷，是希望在日本遭遇核災之後，仍能相信良善人性，將愛、和平與希望傳遞給每一個人。廣島原爆如此，東北震災也是如此。慶祝「國際爵士日」的音樂會不只帶給東京人黃金週的娛樂消遣，它更傳遞了人道關懷，就這點來看，「Jazz Auditoria」的整體表現，至少可以打八十五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