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美國底層的聲音：《藍調百年之旅》

寫在前面
這篇也是舊文重貼。
寫作動機源於2003年美國的公共電視播出了由Martin Scorses監製，七部關於藍調的紀錄片。當時台灣沒有正式發行DVD，印象中似乎也沒有公開播出（即使有我也沒去看）。奇怪的是這部片子的附屬品《藍調百年之旅》卻譯成中文出版了，應破報編輯之邀，就寫了這篇書評。

關於紀錄片，我特地請人在美國幫我錄影，想辦法將七部全數湊齊看完。其中一部「教父與弟子」就是在講Chess Records，故事以Leonard Chess的兒子Marshall Chess和八○年代相當走紅的嘻哈樂元老恰克＝D (Public Enemy的主唱)為主軸。導演在這裡處理了兩條與傳承有關的故事線：一是Chess父子兩人經營唱片廠牌，二是恰克＝D與Chess的主打樂手Muddy Waters，兩代之間黑人音樂傳承的關係。Chuck D特地提到他早年買了一張Electric Mud的黑膠唱片，對他後來的音樂創作影響很大。片中穿插大量芝加哥藍調音樂節與城南藍調酒吧的現場演出，包括了我喜愛的藍調女歌手Koko Taylor。 應「藍調傳奇」電影DVD上市，在此舊文重貼。

對藍調音樂有濃厚興趣的朋友，或許可以找Lawrence Cohn編輯的Nothing But the Blues: The Music and the Musicians （New York: Abbeville）來詳讀。另有一部由作家（非歌手）Robert Palmer擔任訪談，製作的DVD，片名是Deep Blues: A Musical Pilgrimage to the Crossroads (1993)，收錄了許多名不見經傳，唱歌卻很正點的藍調歌手（如 R.L. Burnside，幾年前已經仙逝），彼岸似乎有發行過「山寨版」。Robert Palmer同時也有同名書籍出版。

2003年九月底至十月初，美國公共電視為了慶祝「藍調年」，以連續七天，每天將近兩小時（含製作說明與相關紀錄片）的大手筆，播出由導演馬丁．史科西斯（Martin Scorsese）擔任總監製的七部紀錄片，統稱為[藍調七部曲]。而日前在台灣問世的 《藍調百年之旅》一書，就是[藍調七部曲]的副產品。這本書以藍調的百年發展作為開場白，而後依照七部曲播出的順序，先由每一集的導演自述拍攝心路歷程，旁及各式各樣與「藍調」主題相關的文章，內容五花八門，算是澆灌了荒蕪的台灣藍調土壤，也滿足了藍調樂迷對中文資料的渴求心情。

然而，既然《藍調百年之旅》原先是[藍調七部曲]紀錄片的副產品，自然不能不提這些影片故事的梗概。史科西斯的「宛若歸鄉路」中，描述一名年輕的藍調歌手到西非的尋根之旅，觀眾可以從阿里．法可．圖日的演奏瞭解非洲與美國藍調音樂的關聯與異同。查爾斯．伯奈特的「在惡魔的火旁取暖」，描述的是一個年輕人的沈淪與救贖。美國南方虔誠的基督徒雖然將藍調視為惡魔的音樂，但換個角度來看，撇開歌詞不談，「世俗」的藍調與「屬靈」的教堂詩歌，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異，這兩種音樂都非常鮮活地反映了當時黑人的處境。德國導演文．溫德斯的「一個人的靈魂」，是筆者最喜歡的一集。溫德斯刻意選擇藍調史上曾被忽略的小人物，刻意用二○年代的老攝影機，以重塑現場（re-enactment）的方式，將影像與音樂巧妙地連結起來，其效果不亞於任何一部優秀的MTV。溫德斯在此充分展現了他對音樂的洞察力，不愧是最擅長使用音樂來講故事/用故事來講音樂的大導演。

理查．皮爾斯的「曼菲斯之路」則描述曼菲斯的藍調風情，旁及影響美國搖滾樂甚鉅的太陽唱片公司與比比金曾經擔任過DJ的美國第一家黑人廣播電台：WDIA。觀眾可以在這一集充分領略藍調歌唱的煽情與魅力：一名「跑江湖」的藍調歌手巴比．羅許，蓄著略長的捲髮，穿著花襯衫，顏色鮮豔的緊身褲，腰間扣著閃閃發亮的牛仔寬皮帶，演出總有兩位扮舞女郎與他一搭一唱，將演唱的氣氛帶至高潮。馬克．李文的「教父與弟子」以切斯唱片（Chess Records）創辦人之子馬歇爾．切斯和八○年代相當走紅的嘻哈樂元老恰克．D (Public Enemy的主唱之一)為故事主軸。「傳承」是「教父與弟子」的主題。導演在這裡處理了兩條與傳承有關的故事線：第一條是切斯父子兩人合作經營唱片公司，第二條是恰克．D與切斯的當家樂手穆蒂．華特斯之間，兩代之間黑人音樂傳承的關係。「教父與弟子」一片中穿插了大量芝加哥藍調音樂節與城南藍調酒吧的現場演出，十分精彩。

英國導演麥克．費根斯的「紅，白，藍調」最受西方媒體好評。片中（主要）以英國樂手的訪談與演出為主軸，描述美國藍調與爵士樂對英國搖滾與流行音樂的影響。「紅，白，藍」說明了英美兩國表面上的共通性（兩國國旗的顏色相同），但骨子裡英美兩國音樂文化發展的軌跡與精神可說是南轅北轍！強調種族融合的美國，卻忽略了黑人音樂的意義與重要性，反倒被另一個語言相似，也不特別強調種族融合（英國根本就是個民族國家）的國家所欣賞，甚至抄襲，從而將藍調音樂發揚光大。此部片子的精華演出片段是史提夫．溫伍德演唱「喬治亞在我心」（Georgia on My Mind），一點也不輸給不久前剛過世的盲人歌手雷．查爾斯！

在[藍調七部曲]的導演群中，克林．伊斯威特可能是推廣爵士與藍調最不遺餘力的導演了。他執導的「鋼琴藍調之外」，蒐集了許多珍貴的藍調與爵士鋼琴紀錄片，特別是已經過世的紐奧良藍調鋼琴大師「長髮教授」（Professor Longhair），片中並有多位歌手/樂手的現場錄音/影，彌足珍貴。

《藍調百年之旅》一書，就是根據[藍調七部曲]鋪陳出的故事框架，以文字資料作為血肉，用多面向的方式來敘述藍調傳奇。這些故事包含了早期密西西比三角洲黑人奴工的血淚史、樂手發跡的傳奇、藍調樂迷對於過往事蹟的回憶、樂手自傳摘要與對談、甚至文學作品。筆者在此並不打算衡量各篇文章選取的標準與邏輯，畢竟每一篇文章對於忠誠的樂迷讀者來說，都有它存在的意義與價值。本文想探討的是，台灣的藍調樂迷或愛樂者，與這本書之間的關係是如何？我們又應如何看待《藍調百年之旅》一書，並從中尋求它的閱讀價值呢？

十餘年前居住在台灣北部的樂迷，若想接觸藍調，或許會像我一樣，靠著購買每片一九九元，滾石出清的鱷魚牌（Alligator Records）藍調CD來認識它。或許也有樂友與我一起分享這些共同記憶：例如曇花一現的紙盒包裝，由漫畫家Joe Ciardiello（他的作品也出現在《藍調百年之旅》）設計封面的藍調樂手專輯（Capitol/EMI），一口氣就出了十幾款，當時的網路還不像現在如此發達，對於「敗家」訊息總是後知後覺，我因未能蒐集完全而引以為憾。還有新力/哥倫比亞公司的經典傳奇（legacy）系列，一口氣出了五張專輯，也未能蒐集齊全。2003年由博德曼所引進的原bluebird廠牌「日暮低垂」（When the Sun Goes Down）系列，將舊時的七十八轉唱片重新數位化，每片都在七十分鐘以上，價格也堪稱合理，遺憾的是代理商似乎不怎麼看好市場，發行幾集後就無疾而終了。「日暮低垂」系列蒐集了升斗小民的心聲，內容有生活苦境的抒發，對於政客的不滿（名滿天下的羅斯福總統也被批評一番），歌詞非常淺顯，但卻很傳神的反映了當時人們生活的狀況，是以音樂來生動地描繪庶民生活的傑作。

Joe Ciardiello關於歌手素描的繪作可見於個 人 網 站。

居住在台灣的我們，並不曾經歷過美國南方黑人勞動生涯的窘境，也很難體會某些藍調歌詞中的意涵。我們或許無法完全理解那些苦痛或憤怒，但音樂是世界性的語言，人類生命的經驗也有其共同性，就像Sun Ra傳記的作者約翰．史威茲在《藍調百年之旅》的「接送詹姆斯」一文中，如此形容「蹦蹦跳」詹姆斯（Skip James）演唱會帶給他的悸動：「......一位純藝術家手中流洩出的清澄美麗音樂的面前，時間已然靜止。」

作為一種來自民間底層的藝術形式，藍調音樂的美麗是無庸置疑的，不論它以原音或插電呈現，不論唱腔是尖細或粗獷，不論是哭喊或咆哮，藍調超越時空，跨過疆界，對於其他音樂的影響之大，無法估計。《藍調百年之旅》的導讀「藍調一世紀」一文 結束時，作者憂心美國藍調界少了一位具領袖氣質的超級巨星，並擔心藍調已經無法吸引年輕的黑人樂迷時，身在台灣的我其實並不太擔心。

放眼市場掛帥的流行樂壇，台灣也好，美國也好，並沒有多少歌手或樂手是真正「喜歡音樂」而作音樂，並因此而大紅大紫的。藍調誕生之初，並不著眼於商業利益，歌手就是努力幹活的平民百姓，他們用自己的破嗓音，簡陋的樂器，就這麼唱將起來，他們用音樂說故事，自自然然地抒發人類最深沈的情感。所以，藍調早已體現了它的精神，經過百年的澆灌，這顆音樂之苗已經長高茁壯，開枝散葉，「伸」進所有的音樂風格之中。不論是電子音樂、饒舌或嘻哈，只要是觸動人心的音樂，就會被傳唱下去。而《藍調百年之旅》給台灣樂迷的啟示，正是如此。

最後，對於所有自詡為嚴肅樂迷的讀者而言，[藍調七部曲]紀錄片仍是非看不可。 唯有搭配著紀錄片一起閱讀《藍調百年之旅》，此書的價值才能被充分彰顯。對於入門樂迷來說，建議詳細閱讀導讀的「藍調一世紀」，相信可以很快地掌握藍調唱片工業發展與代表性人物的姓名（如此才能按名索驥，方便去唱片行「敗家」），其他文章則作為日後深入瞭解藍調的墊腳石。最後，我曾在網路上看到此書的中文翻譯頗為拗口的批評。仔細讀完之後，我確信幾位譯者已經盡力了。幾個翻譯疑點提出來，願請教譯者，並與之對話：奇科．韋伯（Chick Webb）樂團應該是以管樂器為主，而非「管弦」樂團（頁一○七）。「球風火」翻成「地風火」樂團或許會較為順暢（頁一八七）。另外，在筆者的印象中，「作樂者」（Melody Maker）是一本英國的音樂雜誌，而非書籍（頁二四一）。不過，這些都不減損筆者對譯者努力的肯定。畢竟像藍調百年之旅這樣的中文音樂書籍能夠在台問世，彷彿久旱逢雲霓，實屬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