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音薩克斯風手Jackie McLean與他的咆勃樂年代（中）

上個月的專欄介紹了中音薩克斯風手Jackie McLean五○年代在Ad Lib Records、Jubilee、Prestige/New Jazz等廠牌所發行的代表作。雖然Jackie McLean及其樂迷並不太重視他在五○年代留下來的作品，但無可否認的是，身為精純咆勃的代表性人物，Jackie McLean很早就嘗試將調式爵士的語彙融入Charlie Parker所開創的咆勃樂派之中，而這些實驗性的嘗試皆反映於早期專輯之中。

        從一九五九年開始，一直到一九七○年為止，Jackie McLean在知名的獨立爵士廠牌Blue Note發行了一系列膾炙人口、足以流傳後世的銘盤，這也是他音樂演奏生涯中最輝煌的時期。身為求新求變的音樂人，Jackie McLean亟欲跳脫窠臼，他從咆勃樂出發，參照調式甚至自由爵士的元素，不斷探索嶄新的爵士演奏可能性，介紹如左：

New Soil (1959)

俗語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Jackie McLean加入Blue Note的錄音陣容後，第一張發行的作品就是New Soil。這張專輯匯集了當時的爵士樂好手，包括小號手Donald Byrd、擅長演奏藍調的鋼琴手Walter Davis Jr.、演奏技法豐富多變化的貝斯手Paul Chambers以及鼓手Pete La Roca。在曲目方面，黑膠原盤收錄了五首曲子，前兩首（應該是A面）為Jackie McLean本人所作，後三首則由鋼琴手，也是優秀的作曲家Walter Davis Jr.操刀（應該是B面）。後來重新發行的CD則再加上一首Walter Davis Jr.所作的「Formidable」。

首先開場的是有濃厚藍調味的「Hip Strut」。不過，雖然是奠基於藍調曲式，Jackie McLean有稜有角的長段即興演奏顯得不落俗套。接續其後的則是小號手Donald Byrd的獨奏，他的演奏雖然沒有Jackie McLean那麼辛辣，但厚實而陽剛的音色仍相當到位，再加上Walter Davis Jr.富含節奏感的藍調鋼琴伴奏，讓十一分鐘的曲子一點都不乏味，是頗富聆聽趣味的作品。

接下來的「Minor Apprehension」是本作真正的實驗性嘗試。有樂評人指出，這首曲子的後半段受到Ornette Coleman、Don Cherry等自由爵士旗手的影響，音樂結構比起之前的咆勃曲子鬆散許多，尤其是鼓手Pete La Roca的長段獨奏，更是神來之筆，讓整首曲子洋溢著一種大膽、前衛的氣氛。

為何要選擇在Blue Note錄音？Jackie McLean說：「Blue Note給你更多排練音樂的時間，樂團的素質與陣容也都非常整齊，我們可是花了五個禮拜才弄出New Soil這張專輯呢！」縝密的構思、編曲與排練，讓Jackie McLean得以透過New Soil有更完整的機會向樂迷表達自己的音樂創意與理念。

Swing, Swang, Swingin’ (1959)

迥異於上一張專輯以原創曲為主，Swing, Swang, Swingin’收錄的幾乎都是源自流行歌的標準曲，只有最後一首藍調曲「116 and Lenox」為Jackie McLean本人所作。就製作風格與概念而言，顧名思義，本作為根植於搖擺旋律的專輯，演奏編制則以四重奏為主，也就是日本樂評人很喜歡拿來評比、介紹的one-horn quartet，在優異的節奏組合（鋼琴手仍然是Walter Davis Jr.、貝斯手為Jimmy Garrison、鼓手為Art Taylor）支撐之下，主奏樂手Jackie McLean扮演吃重的獨奏角色。

本作比New Soil稍微傳統些，Jackie McLean精神抖擻的咆勃樂句，搭配鋼琴手Walter Davis Jr.漂亮的藍調演奏，聽了令人倍覺心曠神怡。首先出場的是流行曲「What’s New」，將主旋律簡短地敘述一遍之後，Jackie McLean馬上進行獨奏，抒情的中音薩克斯風音色搭配晶瑩剔透的鋼琴旋律，聽起來格外動人。第二軌「Let’s Face the Music and Dance」則是輕快節奏的流行曲，考驗著樂手的技巧與即興靈感，接下來的「Stablemates」為次中音薩克斯風手Benny Golson所作，是其他爵士樂手非常喜愛演奏的曲子，世故、略顯複雜的暗色旋律為其特徵，也是精純咆勃樂的名曲。

整體而言，Jackie McLean在本作的表現，很容易令人想起影響他至深的前輩Charlie Parker，不過Charlie Parker的薩克斯風音色偏甜，Jackie McLean則帶著一種強韌的尾勁，搭配Walter Davis Jr.行雲流水般悅耳的鋼琴演奏，兩者有很好的互補效果，是喜愛咆勃樂的樂迷不可或缺的逸品。

Capuchin Swing (1960)

歷經New Soil與Swing, Swang, Swingin’的製作與演奏嘗試，Jackie McLean在Blue Note發行的第三張專輯不但在音樂創作上更為成熟，融合調式元素的即興演奏也確立了Jackie McLean將成為革新爵士的領導人之一。以前筆者聽過一種說法，謂Jackie McLean的演奏有些「走音」。其實，抱持這種想法的樂迷，若是能透過我介紹的專輯，從咆勃樂一路聽到調式演奏，然後再聽他集其大成的精純咆勃曲，就可對Jackie McLean的創作與實驗歷程一目了然，或許再也不會說他的演奏「走音」了。

參與本作的樂手包含了小號手Blue Mitchell、老搭檔Walter Bishop Jr.、貝斯手Paul Chambers與鼓手Art Taylor。在曲目方面，第一、四與五軌為Jackie McLean所作，第二與六軌則是Walter Bishop Jr.的創作，只有第三軌「Don’t Blame Me」為標準曲。本作以九分多鐘快節奏的原創曲「Francisco」開場，Jackie McLean大膽的薩克斯風獨奏，尤其是那旗幟鮮明的全音階旋律令人驚艷連連，可說是他當時加入Blue Note以來，最有現場演出氣氛、最豪快的異色作品。接續其後的是「精純咆勃養成班」出身的Blue Mitchell火熱的小號獨奏，慧黠的音樂巧思與傑出的吹奏同樣令人印象深刻，而老搭檔鋼琴手Walter Davis Jr.的表現亦不遑多讓，漂亮的藍調琴音值得記上一筆。

第二軌的「Just for Now」是Walter Davis Jr.的作品，相對抒情的主旋律，調和了前一首曲子的辛辣感，不過，接續其後的Jackie McLean獨奏，仍維持一貫的奔放大膽，Blue Mitchell的小號獨奏則是不慍不火、肌理分明。第四軌「Condition Blue」是很典型的精純咆勃佳作，構築於藍調和弦進行之上的編曲極為精緻細膩，即興部分先由Blue Mitchell開始，Jackie McLean接續其後，比較兩人的獨奏，不難發現Jackie McLean偏好全音階的演奏，而Blue Mitchell並沒有偏離原曲的架構太多，形成有去的對比。第五軌是專輯同名曲「Capuchin Swing」，顧名思義，是一首富含搖擺趣味的作品，Jackie McLean辣嗆味的薩克斯風旋律貫穿其中，風格鮮明。

關於調式演奏如何可以融入藍調為根基的創作曲，Jackie McLean作了鮮活生動的示範。六○年代不過才剛開始，Jackie McLean已經將精純咆勃演繹得出神入化，甚至引進了自由爵士裡前衛演奏的若干元素，想瞭解精純咆勃是什麼，如何可以登峰造極？樂迷們請務必聽聽看這張專輯！

Jackie’s Bag (1960)

本作收錄了兩場截然不同的六重奏錄音，共九首作品。前三軌有Donald Byrd（小號）、Sonny Clark（鋼琴）、Paul Chambers（貝斯）、Philly Joe Jones（鼓）等人參與，是Jackie McLean加入Blue Note之後的第一場錄音，風格著重在藍調曲的即興演奏，與New Soil較為相似。參與樂手後六軌錄音工作的樂手包括：Blue Mitchell（小號）、Tina Brooks（次中音薩克斯風）、Kenny Drew（鋼琴）、Paul Chambers（貝司）、Art Taylor（鼓）。在第二場錄音中，最特別的是次中音薩克斯風手Tina Brooks的參與，才華洋溢的他，作曲與演奏能力非常強，包辦了該場錄音一半曲子的創作，所以我們也將討論重心放在第二場錄音。

第四軌的「Appointment in Ghana」以詭異的合奏旋律開場，最初聽了有點摸不著頭緒，不過真正的旋律是在合奏之後，以小號手Blue Mitchell的演奏為首才開始。獨奏的順序為Jackie McLean、Blue Mitchell、Tina Brooks、Kenny Drew，樂器獨奏之間接榫得完美無瑕，音樂則是行雲流水般的順暢，聽起來極為過癮。第五軌「A Ballad For Doll」，這是Jackie McLean寫給太太Dolly的抒情曲，以慢板的抒情旋律開場，合奏之後打即興頭陣的是鋼琴手Kenny Drew，溫潤的琴音聽起來柔情似水。第六軌「Isle of Java」（爪哇島）則是調式爵士的典範，整首曲子幾乎都以演奏全音階為主，一方面向印尼的甘美朗音樂致敬（當然也是因為受到印象派音樂的影響），另一方面也開展了爵士即興新的里程碑。值得一提的是，這首曲子是Tina Brooks的作品，被認為深受Hank Mobley與Sonny Rollins影響的他，卻有如此先進的音樂創作觀，殊屬難得。

接下來的「Street Singer」是原始黑膠唱片沒有收錄進去的曲子，最值得聆聽的是Tina Brooks脫胎於傳統，開拓出新格局的薩克斯風即興，即使沒有Jackie McLean那般辣嗆，依然是蘊含迷人的搖擺風情，搭配Kenny Drew悅耳的鋼琴演奏，絕對可以滿足挑剔樂迷的耳朵。遺憾的是，即使有如此傑出的作曲能力與即興表現，Tina Brooks依然逃不過造化弄人，才四十二歲就因毒品導致的健康問題而過世。

這裡介紹的Jackie’s Bag是二○○三年EMI發行的CD版，原始發行的黑膠唱片收錄的曲目較少，Tina Brooks參與錄音的部分只收錄了一半。另外，日本的東芝EMI也在更早的時候（二○○○年）單獨發行了Street Singer 之CD，悉數收入Tina Brooks參與的六首曲子。這也就是說，Jackie’s Bag與Street Singer雖然是兩張名字不同的專輯，但曲目其實是相互重疊的，請讀者們特別注意。

Bluesnik (1961)

這張專輯名為Bluesnik，顧名思義，是一張以演奏藍調曲式為主的作品，甚至有人認為Bluesnik是Jackie McLean在Blue Note發行的作品裡，最平易近人的。姑且不論這種說法的真偽，身為精純咆勃領頭羊的Jackie McLean，在製作概念上即使以藍調曲式為主，卻沒有陷入傳統十二小節藍調的窠臼，反而是經由縝密的編曲和即興演練，讓本作成為一張精純咆勃的逸品。

值得一提的是參與本作錄音的好手如雲，包括Freddie Hubbard（小號）、Doug Watkins（貝斯）、Kenny Drew（鋼琴）與Pete La Roca（鼓）等人。其中Kenny Drew（參與Jackie’s Bag錄音）與Pete La Roca（參與New Soil錄音）和Jackie McLean早有豐富的合作錄音經驗，小號手Freddie Hubbard當時只有二十二歲，仍在嶄露頭角的階段，甚至都還沒有進錄音室錄製個人第一張專輯Open Sesame，不過，年紀輕輕的他，其獨奏內容絲毫不馬虎，與Jackie McLean有相當精采的對奏內容。美國「全音樂指南」（All Music Guide）的爵士樂評人Scott Yanow認為Freddie Hubbard當時的演奏仍然青澀，筆者並不認同。

Bluesnik收錄的曲子有一個相似的特色，就是在反覆、強調節奏感的合奏中帶出Jackie McLean自信滿滿的即興旋律，與他在五○年代發行的專輯演奏內容相較，前者重視原創性，奔放辛辣、藍調、咆勃與調式元素兼容並蓄，後者則深受Charlie Parker影響，構築於流行歌曲和弦進行的咆勃演奏為其特徵。敏感一點的樂迷，或許也發現了Jackie McLean那種放浪不羈的音色，聽起來有點像邁向音樂解放之路的John Coltrane。可確定的是，Jackie McLean絕對不會只以演奏傳統藍調曲式為滿足，他的獨奏旋律永遠是那麼新鮮活潑，帶給樂迷無窮的聆聽樂趣。

關於Freddie Hubbard，筆者曾在本專欄「精純咆勃養成班的優等生:介紹爵士小號手弗瑞迪‧胡巴德Freddie Hubbard（上）」一文中這樣介紹：「Freddie Hubbard最重要的成就，仍在於透過縝密的編曲及精心構築的即興樂句，將根植於咆勃樂的現代爵士樂淬煉得爐火純青，通過時間的嚴格考驗，最後進入永垂不朽的藝術殿堂。而他隨心所欲、游刃有餘的高音技巧，讓每一個從他小號吹出來的音符閃耀著迷人炫目的光芒。」在Bluesnik這張專輯裡，Freddie Hubbard亦有精彩表現，陽剛味十足、精神抖擻的小號音色與肌理分明的獨奏為其特徵。

Bluesnik絕對是喜歡精純咆勃樂迷的心水盤，搖擺的節奏、火熱的樂音與精彩的獨奏為本作特色。

A Fickle Sonance (1961)

A Fickle Sonance是Jackie McLean更大膽地邁向自由爵士之路，錄製Let Freedom Ring專輯之前留下來的作品。樂迷或許會誤以為A Fickle Sonance跟Jackie McLean在Blue Note初期的作品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事實上，隨著時序演進，即使是奠基於藍調曲式的作品，以Jackie McLean為首的演奏內涵已與以往不同，「求新求變」為其最大特色。

參與本作錄音的樂手有Tommy Turrentine（小號）、Sonny Clark （鋼琴）、Butch Warren（貝斯）與Billy Higgins（鼓），就編制而言，仍是以薩克斯風與小號為主奏樂器的五重奏樂團。本作收錄的全都是原創曲，由參與這張專輯錄音的樂手操刀，其中鋼琴手Sonny Clark包辦了第一、三軌，Jackie McLean包辦了第二、四軌（包括了頗為前衛的專輯同名曲「A Fickle Sonance」），最後兩首曲子則分別由小號手Tommy Turrentine與貝斯手Butch Warren所作。

雖然不同作曲人所呈現的風格各有巧妙不同，但很奇妙的是，只要Jackie McLean加入即興演奏，曲子就會增添異色感。例如「Five Will Get You Ten」的開場主旋律本來是中規中矩的，只要導入Jackie McLean的薩克斯風獨奏，他那彷彿添加辛香料般的音色，就會讓音樂風味產生很大的不同，倒是鋼琴手Sonny Clark不急不徐的演奏，又將曲子拉回精純咆勃的範疇之內。第二軌的「Subdued」是抒情曲，Jackie McLean與Tommy Turrentine悅耳的薩克斯風旋律似在緩和第一軌的緊張感。

第三軌的「Sundu」則以藍調曲式為主，帶頭獨奏的是Jackie McLean，強悍的薩克斯風音色為其招牌，不過Sonny Clark以悅耳的藍調鋼琴平衡了薩克斯風的咄咄逼人。接下來的專輯同名曲「A Fickle Sonance」則是驚人的前衛，不知是否是因為作曲人Jackie McLean本人的構想，還是因為鼓手Billy Higgins之前與自由爵士旗手Ornette Coleman早有合作經驗？總而言之，這首曲子的形式寬鬆、旋律大膽，緊張感貫穿其中。事實上，熟悉Jackie McLean風格變化的人，並不會對這樣的音樂表現感到驚訝。從某種角度來看，也許「A Fickle Sonance」只是在為未來Jackie McLean的音樂進行準備工作而已。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