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暖聽藍調

::介紹爵士鋼琴家Horace Parlan

在藍調之音的作品爵士樂壇有個奇妙的現象:能克服自身障礙,發展成一家之言的音樂家還真不少。例如:被視為酷派爵士祖師爺的Lennie Tristano、以甜美搖擺風著稱的George Shearing,這兩位鋼琴家天生就是盲人。被譽為「小巨人」的Michel Petrucciani,一出生就罹患了骨骼發育不全的侏儒症,在他三十七歲撒手西歸之前,已經是國際知名,有卓越獨奏實力的鋼琴大師。目前還活躍於樂壇,可說是當今美國頂尖爵士小號手之一的Tom Harrell,雖然沒有視力或肢體上的障礙,卻不幸罹患妄想症,正常人可以輕鬆進行的思考與動作,對他而言卻是困難重重。相較之下,本月的專欄要介紹的鋼琴手Horace Parlan,他的狀況就顯得相對輕微。五歲時因為罹患小兒麻痺的關係,右手的無名指與小指無法靈活使用,這個情形有點像法國吉普賽爵士吉他大師強哥˙瑞恩豪(Django Reinhardt)。他年輕的時候居住的篷車發生大火,瑞恩豪半邊身體嚴重灼傷,左手只剩三根完好的手指可按琴弦,他因此放棄原先擅長的小提琴,專心於吉他彈奏,最後創造了極為獨特而又精彩的演奏風格。至於Horace Parlan,因為右手只有三根手指可用的關係,他就專注於發展以左手為主的鋼琴演奏,特別是在演繹咆勃樂與藍調等方面有其獨到之處。即使知名度遠不及前述音樂大師,以Horace Parlan紮實的技巧,穩定的演奏表現來衡量,足以在爵士史上與風格近似的Red Garland、Wynton Kelly、Ahmad Jamal齊名。

Horace Parlan經歷了三段重要的音樂發展期:五○年後期時,他加入了Charles Mingus在紐約主導的爵士工作坊(Jazz Workshop),協助這位貝斯手錄製了兩張重要的專輯Blues & Roots、Mingus' Ah Hum。六○年代初期時,他為藍調之音效力,先後曾經和Turrentine兄弟、Booker Ervin以及Grant Green合作,錄製了七張重要的專輯;尤其是他和Tommy Turrentine(小號)、Stanley Turrentine(薩克斯風)兄弟的錄音On the Spur of the Moment、Speakin’My Piece,堪稱精純咆勃樂中的逸品。

第三段資歷,是七○年代以後,Horace Parlan追隨Dexter Gordon、Ben Webster等前輩的腳步,移居丹麥哥本哈根。他不但活躍於當地的爵士樂俱樂部,也為丹麥的爵士廠牌Steeplechase錄了不少佳作。美國的藍調之音易手之後,精純咆勃隨之式微,能夠填補這個空缺的廠牌之一就是Steeplechase,它留下了不少七、八○年代美國爵士樂手的重要錄音。Horace Parlan在Steeplechase最令人稱道的專輯,是一九七七年他和薩克斯風Archie Shepp合作的二重奏作品Goin' Home 、Trouble in Mind,兩張有濃厚的福音詩歌風格,韻味深沈而雋永的專輯。本文先來介紹Horace Parlan在藍調之音領銜的七張專輯,也是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至於其他時期的錄音,以後有機會再來介紹。

Movin' & Groovin' (Blue Note, 1960)


Movin' & Groovin'是一張鋼琴三重奏專輯,選錄的曲子都是當時極受歡迎、被爵士樂手廣為演奏的名曲,從艾靈頓公爵的「C Jam Blues」,到Miles Davis五重奏演奏過的「Bag’s Groove」、「On Green Dolphin Street 、,皆是樂迷耳熟能詳的作品。在這張專輯中,我們可聽到Horace Parlan是如何在Sam Jones強韌的貝斯伴奏、Al Harewood搖曳的鼓群支持下,全力發展以左手為主的鋼琴彈奏,建立讓樂迷可識別的特色:無論是藍調、抒情曲或是咆勃樂,他純熟靈活的駕馭能力,令人難以相信他是一個右手有殘疾的鋼琴家。

所謂以左手為主的風格,就是藉由集中於中低音群的鍵盤演奏製造豐富的律動感,這也是Movin' & Groovin' 專輯名的由來:Horace Parlan所演奏的曲子都是可以讓人輕鬆享受律動、隨著音樂搖擺的作品,從第一首曲子「C Jam Blues」就可聽出端倪;反覆的藍調和弦洋溢著奔放的活潑感,是那種聽了不會忘記的過癮音樂。Movin' & Groovin'並不是恢弘的江河之作,但它卻是一張可以帶來好心情的創作,封面設計也非常有現代感,值得推薦給入門樂迷。

Us Three (Blue Note, 1960)


喜歡嘻哈的樂迷們,還記得九○年代的「US Three」團體嗎?沒錯,「US Three」命名的由來正是Horace Parlan在藍調之音的第二張傑作。Horace Parlan所領導的三重奏在錄製Us Three時,演奏風格已臻圓熟。當時他和貝斯手George Tucker、鼓手Al Harewood都是薩克斯風手Lou Donaldson樂團的成員,這個節奏組合每週日在紐約哈林區的爵士俱樂部Minton’s Playhouse有固定演出,因此也激發了Horace Parlan的創作雄心,以發展具自身特色的演奏曲目為目標,Us Three的錄音便是收割了此一時期的創作與演出成果。

Horace Parlan在這張專輯裡演奏了幾首自己的創作:「Us Three」、「Wadin’」、「Return Engagement」。他世故的鋼琴演奏搭配滑順、充滿細節的貝斯伴奏,以及輕刷鼓面的搖擺韻味,讓整張作品洋溢著一種細膩、靜謐之美。筆者手邊的這張CD,係一九九七年「鑑賞家系列」重新發行品項之一。所謂「鑑賞家系列」專輯,專指那些當時被埋沒、遺忘的藍調之音逸品。考量Us Three的高水準演出,這個節奏組合原本應有機會錄製更多三重奏專輯,遺憾的是George Tucker幾年後不幸過世,Us Three遂成為「僅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孤盤了。

Speakin' My Piece (Blue Note, 1960)


Speakin' My Piece是Horace Parlan在藍調之音以個人名義發行的第一張五重奏專輯,節奏組合是Us Three三重奏原班人馬,再加上小號手Tommy Turrentine薩克斯風手Stanley Turrentine兄弟兩人,演出陣容十分堅強。Horace Parlan Turrentine兄弟本來就是匹茲堡同鄉,曾經同台一起演出,彼此都非常熟識。在錄製這張專輯之前,Horace Parlan已經為Tommy Turrentine在時代唱片(Time Records)的同名專輯,以及Stanley Turrentine在藍調之音的Look Out專輯錄音跨刀,培養了良好的默契。

從Speakin' My Piece選錄的曲子裡,我們可以看出Horace Parlan以個人名義發行第一張五重奏專輯的慎重:有一半的曲目「Wadin’」、「Up in Cynthia’s Room」及「Speakin’ My Piece」是Horace Parlan的創作,除了第五軌「Oh So Blues」之外,其餘為Turrrentine兄弟的創作,幾乎沒有什麼流行或抒情曲。就有樂評人認為,正因為有實力堅強的Turrentine兄弟加入,他們優美、純熟的即興演奏搭配絕佳的節奏組合,充分展現了Horace Parlan作為樂團領導人、作曲與演奏者的優異實力,造就了一張原創性強的精純咆勃作品。而正如專輯名Speakin' My Piece所提示,這也是Horace Parlan可以「暢所欲言」,展現自己創作與編曲才華的作品。日本的《爵士批評》雜誌編輯部發行的《現代爵士黃金時代1951-1961精純咆勃入門》一書裡,就把Speakin' My Piece列為經典作品之一,是自詡為爵士樂迷不可不知的重要專輯。

Headin' South (Blue Note, 1960)


乍聽之下,Headin' South 跟Horace Parlan前幾張作品很類似,都是以藍調為主、搖擺韻味濃厚的專輯。不過仔細聽下去,Headin' South有一些與以往作品不同之處,一是加入了Ray Barreto這位極具天分的康加鼓鼓手伴奏,讓整張作品聽起來更鮮活生動;二是Horace Parlan的演奏似乎沒有先前那麼低調了,他不但有長段的即興演出,和聲配置比起以前也更變化多端;三是貝斯手George Tucker在這張專輯裡有大量的獨奏「戲份」,甚至還在第三軌的「Summertime」以拉弓的手法戲劇性地為整首曲子起頭與收尾,可說是匠心獨具的編排,也是本張專輯的必聽曲。其他如第五軌的「Congalegre」,Ray Barreto在這首曲子裡大量施展了他的康加鼓演奏絕技,搭配Horace Parlan驅力十足的鋼琴演奏,也是一首非常精彩的作品。

雖然說六○年代以後爵士樂壇以John Coltrane、Ornette Coleman為首,掀起了另一波的音樂革新運動,像Horace Parlan這樣守著咆勃樂傳統的樂手,坦白講,很難受到求新求變的樂迷青睞。不過經過這麼多年,再來重聽Horace Parlan的作品,卻一點都不覺得過時。Horace Parlan的創作卻像醇酒一樣,越陳越芬芳,或許也是這位低調的鋼琴家魅力之所在吧!

On the Spur of the Moment (Blue Note, 1961)


On the Spur of the Moment可視為Speakin' My Piece的姊妹作,兩張專輯的演出陣容都一樣,專輯製作的概念與風格走向也都有幾分類似。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從兩個面向觀察出它們的差異:首先,本張專輯採用了兩首Booker Ervin的作品。雖然這位薩克斯風手並沒有參與錄音,但Horace Parlan與他在Charles Mingus主導的爵士工作坊結識,一直很欣賞Booker Ervin的演奏與創作,錄製On the Spur of the Moment時便曾演奏他的作品。以第二軌的「Scoochie」為例,Booker Ervin首度發表這首曲子是一九六○年,電鐵琴手Teddy Charles組成的「New Direction」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的錄音Metronome Presents Jazz in the Garden,在這張專輯裡由Horace Parlan領導的五重奏再度詮釋;優美的合奏、Turrentine兄弟優美的即興,是本張專輯的必聽曲。

其次,正因為採用了Booker Ervin的作品,並進行了長段的即興演繹,On the Spur of the Moment反而沒有那麼明顯的Horace Parlan色彩。Horace Parlan並不想走之前的老路,僅是利用反覆演奏中低音為主的和弦製造舒適、輕鬆的律動感而已。他想做的,是更世故、更進化、但又不失搖擺興味的爵士樂。為了搭配這樣的風格進化,Horace Parlan卯起全力讓右手的即興旋律有更多變化(而他也執行得十分成功),搭配Stanley Turrentine犀利、流暢的薩克斯風演奏,以及Tommy Turrentine結實、陽剛的小號音色,可說是魅力滿分的成熟之作。或許是因為演奏了Booker Ervin的作品,Horace Parlan接下來的合作對象,正是Booker Ervin本人。

Up & Down (Blue Note, 1961)


Horace Parlan在藍調之音的最後兩次錄音,擔任「前線」的陣容已不相同,改為薩克斯風手Booker Ervin以及吉他手Grant Green,節奏組合則保持不變。如果說Stanley Turrentine是個吹什麼、像什麼,知所節制的紳士,那Booker Ervin就像是個情感豐沛、不受羈絆的大男孩。他的薩克斯風音色洋溢著一種自由自在的野性美,彷彿要衝破藩籬、直衝雲霄。正因為有著這樣的情緒份量,創造了Booker Ervin演奏時獨樹一幟的音色,再搭配Grant Green快意的吉他演奏,整張作品給人一種洗鍊、脫俗之感。

事實上,比起前一張作品On the Spur of the Moment,Up & Down的草根味更濃厚,處處可聽到藍調為主發展出來的樂句。不過,雖然演奏的是泥土味重的作品,Booker Ervin的奏法與Stanley Turrentine並不相同;前者會透過刻意擠壓的方式,製造戲劇化連珠砲似的即興樂句,後者則強調薩克斯風音色的圓滑平順,兩者各有千秋。正因為有Booker Ervin這樣的新派樂手的參與,我們在Up & Down也聽到了調式爵士的奏法,為整張專輯增添了更多變化。

Happy Frame of Mind (Blue Note, 1963錄音,1988首度以原專輯名稱發行)


在介紹Happy Frame of Mind這張專輯時,日本樂評人大村幸則提到當時作品的封面設計、印刷都已妥當、唱片也編好序號,甚至封面照片還出現在藍調之音的唱片發行預告裡。但在最後,Happy Frame of Mind卻和Tina Brooks的Back to the Tracks、Leo Parker的Rollin’ with Leo、以及Freddie Hubbard的Here to Stay一同延後發行,直到很晚以後才重見曙光。

這些作品為何被塵封?如今原因已不可考,也許是公司預算有限,但優秀的錄音太多,發行遠趕不上錄音速度。但無論如何,Happy Frame of Mind的命運似乎特別坎坷。一九七六年,這張專輯與Booker Ervin另一場錄音作品合併,以兩張一套,名為Back from the Gig的黑膠唱片形式首度發行,雖然專輯同名曲是Horace Parlan所作,但他卻連名字都掛不上。一九八八年,或許是重發製作人作了功課,或許是唱片公司良心發現, Happy Frame of Mind終於得以用原專輯名獨立發行,而Booker Ervin另一場錄音(錄製於一九六八年)也在二○○五年獲得正名,以Tex Book Tenor再度發行。

有機會聽過Happy Frame of Mind的樂迷,一定會對於這張專輯坎坷問世的歷程感到不可思議:這麼好的作品,從錄好到正式登場,中間竟然花了十二年半的時光,莫非是造化弄人?

還好,好的專輯並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失去原有的光輝。Happy Frame of Mind是一張六重奏的專輯,除了Booker Ervin、Grant Green為原班人馬之外,節奏組合已經是大換血:Butch Warren取代了Geroge Tucker、Billy Higgins取代了Al Harewood。選曲方面,本作可說是別出心裁,開場的「Home is Africa」是曾擔任傳奇大樂團Sun Ra Arkestra貝斯手Ronnie Boykins所作的藍調曲,Butch Warren以貝斯反覆撥奏主題旋律,述說著遙遠非洲大陸的神秘感,從而帶出Johnny Coles的小號、Booker Ervin的薩克斯風、以及Grant Green的吉他即興。溫潤的小號與銳利的薩克斯風音色形成強烈對比。第二軌的「A Tune for Richard」則是Booker Ervin的創作,也是一首以藍調AAB曲式為主的曲子,個別樂手都有精彩的即興演奏,特別是Horace Parlan展現了色彩繽紛的琴技,搭配Booker Ervin連珠砲式、出神入化的演奏,是本張專輯的推薦曲。

值得一提的是,Horace Parlan在自己的創作「Back from the Gig」裡有非常搶眼的獨奏,漂亮的和聲配置、無與倫比的搖擺感,構成了一首不可多得的佳作。第四軌的「Dexi」則是小號手Johnny Coles的作品,輕快的節奏中帶出音色溫暖的小號獨奏,感覺Johnny Coles的創作受到了Miles Davis發行Kind of Blue的影響,無論是編排或是獨奏,整首作品都有「So What」的影子,連Booker Ervin都吹得很像John Coltrane,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多了一段Grant Green的吉他旋律吧!

三月是春暖花開、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趁著心情還輕鬆,不妨放幾張Horace Parlan在藍調之音的作品來聽:銷魂的藍調、舒適的律動感、再搭配幾位前線樂手慧黠的獨奏,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留言

  1. 最後一張照片是老師新入手的寶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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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Dr. Wu, 在東京什麼都沒買,所以這張寶物也不是我的,ㄎ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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